晋末长剑 第8节
他们接替了曾被糜晃评价为只可“粗警小盗”的老兵——真·老兵,年纪普遍在六十以上。
五十名少年手持器械,按部就班,在各处分派好岗哨。
邵勋细致地检查了一遍,颇为满意。
不说战斗力怎么样,就听话程度而言,这批少年是真的不错。
敢说怪话的刺头都被他收拾过了,老实得很。
即便没被收拾过的少年,也看到过校场之上,队主轻松击败邻队那些自夸勇武的壮士的英姿,全幢四百多人,好像没有他的对手……
那还说个屁!不想挨鞭笞,就严格服从军令。
腊月十五,数辆牛车驶进了潘园。
许久未曾露面的王妃在后院中煮茶相待。
左思《娇女诗》中有“止为荼荈(chuǎn)据,吹嘘对鼎立”,说的就是此时上层士大夫阶级煮茶的情形。
来的是两位女眷,皆出身河东裴氏,一位是已故堂兄裴瓒之女,即王妃的侄女,另外一位则是王妃的妹妹,卞壸之妻。
三位女眷饮茶赏雪,倒也十分快意。聊着聊着,就谈起了侄女的婚事。
“奴奴十四岁了吧?再过年余,便可成婚了。”裴妃仔细看了一番这个侄女,笑道:“生得花容月貌,却不知哪家子弟有这福气。”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见侄女低头不语。
卞壸之妻裴婉在旁轻声解释:“阿姐有所不知,族中已决意将奴奴下嫁。”
“如何个下嫁法?”裴妃有些惊讶,问道。
“说时局丧乱,不如择一坞堡帅结亲,以为奥援。”裴婉说道。
裴妃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件事不是不能理解。
实力强一点的坞堡帅,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不在话下。如果趁机吸纳了流民的话,上万人乃至数万人都可得。
确实不能用老眼光来看待了啊。
若国泰民安,四方升平,坞堡帅就是一条狗,杀之易也,根本不值得他们这些老牌士族正眼相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司马家骨肉相残,连番大战,国中四方动乱,流民蜂起,胡人还蠢蠢欲动,一副末世天下的景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坞堡帅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关键时刻甚至可以救命。
“奴奴,你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不愿意,姑姑来替伱分说。”其实,裴妃内心之中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还是想听听侄女的看法。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介意与堂兄弟们理论理论,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她已经替裴家牺牲过一次了,嫁到了东海王府,不想看到侄女也这般。
奴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神色间颇为意动。
在她的少女幻想中,当然是择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士族子弟最好了。成婚后,她可以弹琴跳舞,夫君写写诗文,闲暇时分,两人一起踏青出游,会会朋友。
这大概就是她最美丽的幻想了,而不是嫁给粗鄙的坞堡帅。
但——意动半晌后,眼神又黯然了下去。
她从小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于百般呵护下,无病无灾长大,比一般人幸运太多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家族若有需要,哪怕是嫁给匈奴人,她也没有资格拒绝。
“不…不用了……”奴奴流下了眼泪,道:“坞堡帅也没什么不好的。家里总会为我挑个有门第的坞堡帅……”
裴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侄女,还是为了自己。
大势如此,裹挟了所有人。即便是世家大族,也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了。
裴婉的神情也有些哀伤。
在少女时代,谁没有过绯色的幻想?谁没有过默默喜欢的人?但那又如何?
时局若此,若想勉力支撑家族富贵,每个人都要付出,都要牺牲。
洛阳的局势已经不能用暗流涌动来形容了,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有些嗅到风声的人,甚至举家出逃。
比如顾荣、张翰等人,经常谈论江东菜肴,有归去之意。
再比如颍川庾衮,前阵子带着妻儿逃入山中避祸。
而在外界,河间王司马颙(关中都督)、成都王司马颖(冀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荆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豫州都督)等人纷纷上表,请罢司马冏。
他们并不仅仅上个奏疏,打打嘴仗就完事的,而是正儿八经地展开了武力恐吓。
其中,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河间王司马颙了,他遣李含为都督,率两万先锋自长安出发,直趋洛阳,自己则在关中大肆征兵,众至十余万,以为后备。
邺城方面也大肆征兵,甚至招募了匈奴、羯人、鲜卑蕃兵助战,持续向洛阳施压。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禁卫军似乎也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了,他们选择作壁上观,哪边都不掺和,坐看成败。
洛阳,很可能迎来一场规模不小的火并。
如果外军再杀过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雪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口令声,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裴妃看了一眼,原来是护卫后院的军士换防。
她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于是唤来仆役,吩咐一番。
仆役很快离去。
裴妃收敛心神,继续与妹妹、侄女闲谈。
第8章 你怎么报答我?
冷风呼啸,大雪漫天。
仆婢们煮起了第二壶茶,并且上了一些糕点。
裴氏女眷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阿姐,司空那边准备怎么做?”裴婉踌躇了下,问道。
裴妃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远处的值守军士,看了半天后方道:“他么,胆子不小,但实力不足。齐王、长沙王谁能赢,他就依附谁。赢的那位也需要帮手,只要尘埃落定后积极表态,总能捞点不大不小的好处。”
裴婉的目光也落在了军士身上。
那是一群满脸稚气的少年,虽然士气还算可以,但真的能打吗?
小裴抬起头来,顺着姑姑的目光,看向一位挎刀执弓,正在雪地里巡视的武夫。
裴妃看了一眼侄女,道:“那是一位队主,有人告到糜晃那里,说他阴结少年,似有异志。糜晃是个不管事的,最终还得我来问。”
小裴“啊”了一声,惊讶不已。
裴婉也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比自家夫君高大、健壮,容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还算周正。
大雪之中,身姿挺拔,龙行虎步,检查哨位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拿起哨兵腰间的佩刀,出鞘入鞘一番,看看有没有冻住。
“蛮细心的。”裴婉赞道:“如今这个形势,流民帅都有人招揽,何况自家府里出来的人呢?阿姐你是不知道,并州那边连年大旱,流民蜂起,胡虏作乱,不知多少公卿士女被掠走,不知所踪。听说甚至还有沦为果腹之物的……这位队主看着高大健壮,又有才能,不如高举轻放,收为己用。”
大晋士人尚柔之风盛行,自家夫君就柔柔弱弱的,有时出门还化个淡妆。
在裴婉的世界中,多的是这类人,早就审美疲劳了。这会乍一看到粗壮英武的军汉,心下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粗鄙难看,别有一番味道。
夫君恩爱之时,总喜欢歇一歇。这般粗壮军汉,应该可以一路蛮干到底吧?想到这里,脸有些红,暗啐自己真是太空虚了,都在想些什么。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
邵勋有野心吗?当然是有的。
他有能力吗?似乎也是有的。
时光倒退十几年,对这种人,裴妃觉得严厉处置才是正确的。但这会么,她有点犹豫,人心长草了,谁又不是个野心家呢?
终究不同往日了,她有些惆怅,更有些怨恨。方才与妹妹、侄女的一番话,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并州到这般地步了吗?”她幽幽说道。
其实,不用妹妹回答,她早就有所耳闻了。
乞活军下河北,军众里面就有大量并州官员、军将和士族。而几年前的齐万年之乱,数万关中百姓经汉中南下蜀地乞活,至今尚未平息,相反越闹越大。
其间诸多惨状,家书中多有涉及。
她现在能在潘园云淡风轻地饮茶、吃糕点,但将来呢?
她有些惶恐,这种命运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阿姐,我的几個手帕交姐妹,已经很久没音讯了。”裴婉说道。
裴妃叹了口气,心下做出了某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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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早已离去,茶有些冷了。
裴妃看着茶碗上最后一丝袅袅雾气,怔怔出神。
这缕茶香,真像大晋那气若游丝的王气啊。
“参见王妃。”邵勋来到廊下,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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