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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169节

  葛成觉得或许有了《苏州旬报》这样一条发声渠道,苏州织工行会以后就可以更少的进行“叫歇”等抗议,只要在报纸上表达自己的意愿,苏州方面也就不得不重视。

  葛成思索一阵便点头说道:“王助教,我必将尽力帮助此事。”

  “多谢葛大哥相助。”王文龙连忙感谢。

  葛成虽在监狱之中,但名声在外,他说两句话苏州织工行会也必会执行。何况帮助王文龙建立记者站网络,也不需要出多少工本,葛成主动透过狱卒往外传消息,王文龙这边也积极跟各行会接洽,不过用几天时间,苏州各大行会都和《苏州旬报》建立了良好关系。

  邓志谟掌控之下,《苏州旬报》便在各个行会之中都发展出记者,及时汇报着苏州的种种消息。

  解决了记者站的事情,《苏州旬报》的建立工作也告一段落,王文龙再次踏上路程去往南京——王文龙已经当上国子助教个把月却还没有上过一天班。

  这段时间王文龙也在了解国子监的制度,越了解越感觉这国子监实在像后世的大学,明代国子监也是分学期的,此时称作六堂四院制,国子监分做: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六堂。

  规则是:通四书未通经者入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一年半以上文理通畅者,许升入修道、诚心二堂,又修业一年半以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入率性堂。

  生员入率性堂后按积分制修满学分就能毕业,在朱元璋时期这样的国子监生毕业之后就可被派往政府部门实习或参加科举考试。

  这一套制度就是针对在洪武初年读书人奇缺的情况设计出来的专修制度,和科举是两条途径,朱元璋时期国子学毕业生从率性堂毕业许多都能分到官做,可随着科举人材的不断增多,到宣德年间监生基本就不太可能当官了,当时监生在“吏部听选至万余人,有十余年不得官”。

  而到了此时,科举当官都卷的很,监生当官早成幻想,后来历史上的汪文言是个监生,按照制度是可以当官的,但实际上他当上中书舍人后却被全天下以为有暗箱操作。

  所以此时的国子监毕业已经没什么意义,监生没考上科举照样不太可能当官,南京国子监的大多数学生都在读书准备科举,某种意义上国子监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官办学堂,实际讲学效果不比府学县学或其他书院要高多少。

  这段时间王文龙的八品下文官官袍也做好了。

  他穿上官袍戴上乌纱去上班,一进单位就先找到叶向高道:“司业,我可以讲课,但只怕没能力讲解科举内容。”

  叶向高笑道:“建阳你能来开讲就已是极大好事,不拘什么内容。”

  闻言王文龙这才放心,道:“那我就尽快开讲吧。”

  叶向高和王文龙商量,最后把他的讲学之日定在了三天以后。

  国子监在洪武朝是有严格的课程制度的,每月初一十五两天放假,其他的日子全部安排了“会讲”“复讲”“背书”等等课业,那是为了培养洪武朝的后备官员,对于纪律的执行也很严格。

  但到了万历年间,这种日程安排基本也就没用了,会讲日没几个人会来,有时甚至连老师也不到。

  此时王文龙要进行会讲的消息一传开,却是许多年没有的国子监讲学大场面,许多监生都想来听听。

  到王文龙讲课当日,叶向高就看到场的学生越来越多,渐渐脸露惊讶。

  原本国子监会讲能来个三五百人,就算不错,而现在到场人数就已经超过六百。

  原本王文龙的讲课地点是在国子监西边的广业堂,但叶向高很快发现广业堂窄小,来的人太多根本坐不下。

  为了避免人多拥挤出事,叶向高忙把会讲地点改到了东边的东讲堂。

  这地方平日里是做集会、祭孔之事用的,屋子很大。

  但这天来的学生太多,等人都坐齐了之后东讲堂都还是显得狭小,有许多人都得站在走廊里听讲。

  国子监在场的祭酒、博士纷纷感叹:“王建阳真个名声响亮,一说是会讲便有学子云来。”

  “是啊,仁宣之后国子学中怕是百余年未见到如此场面了。”

  其实王文龙也不是国子监中最有名的讲师,但架不住其他讲师都不上课,王文龙难得做了助教还老实上班,《尚书古文疏证》最近又名声大噪,所以才吸引来了这么多注意。

  国子监生们平均年龄都有二十多岁了,普遍都是士人阶级,对于时政非常有参与热情,就像这年代所有的书院会讲一样,学子们到达之后就自顾自称兄道弟的谈论开来。

  王文龙一脸笑容的走上讲台,冲众人打了招呼,台下众人却还议论不休,王文龙没开口,台下一个站得近的学生却先问王文龙道:“建阳先生以为如今缅甸犯边之事如何?”

  王文龙闻言笑了笑,回答说道:“这话题却是扯远了,缅甸犯边之事我猜无非个把月就能平息。”

  “建阳先生以为缅甸不会大举进犯云南?”那学生颇为好奇的问道。

  “大概如此。”王文龙点头说。

  那几个学生讨论的是八月份缅甸侵犯云南腾越州之事,万历年间的大明还是能打的,现在大明在西南的重兵还没完全撤去,缅甸这回只是看着西南税监之事闹得厉害,找个对抗大明地方残暴的借口到云南抢掠一把。

  现在缅甸该抢的东西也抢回去了,云南不想把这事情闹大,最后必然是两边糊弄,大明吃个暗亏,缅甸赔个礼了事。

  这边问题刚回答完,又有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学生起身,满脸激动说道:“建阳先生,我原以为你是当世大儒,专买了你的新书来看,却怎知你在新书之中非议圣贤,实在是过分!”

  王文龙并不着急,而是笑着询问:“你可把这本书给看完了?”

  这人的本经大概是修的《尚书》,回答说道:“自然是看完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气愤。”

  王文龙却笑着说道:“一本书洋洋洒洒二十多万字,介绍了许多研究方法,你确如何只盯着最后结论来说事。”

  那学生却说道:“污蔑圣人言,此事太过恶劣,如何不让人死盯着?”

  王文龙笑着抬起头对众人朗声说:“既然如此,咱们今日会讲便从《尚书古文疏证》开始。”

  众人渐渐也不再议论,而是好奇地盯着王文龙等着听他讲话。

  王文龙朗声开讲:“先待我与大家讲件事情:

  千百年前,儒学大兴,但由于始皇帝,焚书坑儒,大量儒学经典都被损坏,莘莘学子,渴求一部完整的儒学著作,无数士大夫四处寻访,终于有一大贤在乡野间得到一部书籍,其中载有时人所不传的几十篇文章,而且附录写着此书乃是圣人后人在修补家庙之时于墙壁之中发现,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儒家子弟藏于板壁中避祸,用黄土掩盖百年之后才流传于世的。”

  “但这附录中所记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及藏书之事,距离圣人的后人从板壁中发现此书已过去二百年,而圣人后人于板壁中发现此书,再到此书流到此大贤手中又已过去百年,前后四五百年之事,犹如今人之看宋人,此时这位大贤如何能够确定这书以及书籍附录之中所言及的故事是真?”

  几句话讲完,已经把众人给听的心中惊讶,王文龙所说的明显就是晋人得到五十八篇《尚书》的故事。

  有人忍不住朗声问道:“建阳先生以为晋人梅赜所得《尚书》是伪作?”

  《尚书古文疏证》虽然从各个方面去证伪《古文尚书》,但是名字里带着“疏证”,好歹有把各家的证据分列出来的意思,并没有直白表示《古文尚书》就是假的,而王文龙刚才的话相比之下却更是诛心之论,直接说了作伪之言。

  听到那学生的问题,王文龙却先笑着问道:“这位学子以为《古文尚书》是真本还是伪作?”

  那监生想说《古文尚书》是真的,却又怕被王文龙给辩倒,他看过《尚书古文疏证》,虽然对其中论点不甚同意,但是知道这本书的论点条分缕析写的清清楚楚,以他的能力多半说不过王文龙。

  见那学生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继续问道:“我再往深一层问,为什么我们说一本书是真的?或者为什么我们能说一本书是假的呢?”

第277章 文献断代学

  听到王文龙的问题那监生自然而然回答:“如果该书的流传故事如同记载中一样,并没有任何伪造之处,那么此书就是真的了。如果该书所流传过程乃是编造,此书真假也不须多问。”

  王文龙对于这个学生的回答却似乎不很理解,他疑惑说道:“但若是该书的流传过程是假的,可书籍内容又是真的,只不过是当初流传书籍之人因为种种原因,将真实的流传过程给隐秘了,你这论点便还能行得通么?”

  “这个……”被问到的学生张口不知该怎么说。

  “那我再往下问,”王文龙又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这书的内容也不是全部真,也不是全部假,而是当初确实有零散片段的《古文尚书》流传于世,后世之人发现残篇,为了使金瓯不缺,自己动笔加以补足,最后写出一篇半真半假文字来,这样的文字虽然是假的,但其中也有真处。这样的文字又有没有价值?”

  那学生愣了半晌,回答说:“这……价值想必要大减了……”

  “不,这样文字同样有价值!”王文龙斩钉截铁说道:“若是一篇文字最初写自孔圣,流传之时失去了其中的七成,之后这七层被两汉之人以自己臆测方法给补上,那么这篇文字原本的三成自然能够反映当时孔圣人的思想,若能找出,岂不也得孔圣人思想其中三昧?”

  台下有个学生忍不住问道:“是以先生是想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办法找出《古文尚书》之中的确是先秦所做的篇章,去芜存菁?”

  “也不尽然,”王文龙笑着说道,“那三成的孔圣人原文自然价值宝贵,而那补上的七成反映的也是两汉或是两晋时补足之人的思想,价值却也不菲了。”

  台下众学生们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听王文龙反问说道:

  “列位想想,《古文尚书》若真是伪作,却也依旧能人被世人奉为圭臬研究上千把年,难道不也说明此作思想之深刻隽永吗?”

  众人不禁全部呆了,想一想才发现王文龙说的的确不错,就算《古文尚书》是伪作,但是它的写作水平也足够高了。否则那些研究《古文尚书》的大家还研究个啥?

  王文龙继续说道:“那么此书是谁所写?是何时所写?又是哪门哪派的后学做出?怎么在青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古文尚书》是真作,那么整个故事都已经讲完,没有什么更多可研究的,众人无非继续学习那二十五篇文字就是了。

  但如此书是伪作,那么以上问题全都将陆续出现,对于《古文尚书》能进行的研究从此之后不是更少,而是更多!”

  台下众人听的都是目瞪口呆,大家都没有想到对于历史文献可以有这样的研究态度。

  王文龙道:“以往人研究古籍、古物,往往采取‘证经补史’的态度,看见什么古书古物,往往就拿着已有的历史记载与之对照,却不顾修史之人也不可能记录下所有当时历史事件,此时强行将所发现之物与历史对照,往往就会出现种种啼笑皆非的错处。”

  “这种错处便是圣人也难免会犯,如《史记》言‘骨节专车’之事,圣人以为此乃防风氏之骨,然而实地去过会稽山查看便能知晓,此地所产大骨实乃兽骨,非人骨也。”

  “我们研究一历史流传文献,可以看出当事人的写作习惯、口语习惯、音韵习俗、地名人物、礼仪风俗,这些皆不是史书记载能够得知,于是可知,研究古代之史料能得到的内容多半会比看史书更多。”

  “既然如此,研究古代文献便不该在使用‘证经补史’之方法,而是‘考古写史’,通过种种分析才可以去了解古人写作文献之本心,当时情况之本源。”

  “就从《古文尚书》说起,《古文尚书·禹贡》所注解的地名以及状况都在汉武帝时代以后,这便能够说明此书多半是汉武帝时代以后才加以补入的,但这之后难道就没有可研究的了吗?

  非也。

  我考察出问题的地名,发现其中三个地名又是东汉王莽改制之前所用,这三个到了东汉以后并未改回,另外两个则是王莽所改,便又可猜测此文至少经过两次补充,一次在汉武帝之后,王莽之前,一次在东汉之后魏晋以前,那么两次改动之人是什么想法?他们的思想又有何区别……”

  王文龙早就列好了讲稿,此时一口气开始讲,便流利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台下的学生听得入神,全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儒家士大夫从来都有以古非今的想法,认为古书都是好的,就好像神话故事里上古神器最利害一样,越是老的东西,越是有权威性,只不过是这些东西都在流传过程中丧失掉了,而新补充上的东西,儒家士大夫往往以为不值一提。

  所以在座的众人以前学习古书全都是采取着崇拜的态度,以为看过更多的古书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但王文龙今天讲的却是“疑经考古”的思想,让大家豁然开朗。

  一方面王文龙认为古书不全是真,另一方面则反对一切都推崇古书,应该对事物有客观的判断。

  这问题上儒家犯的错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孔子的骨节专车故事。

  吴伐越,在会稽山上找到一截可以装满一辆车的大骨头,吴王不知这玩意儿是啥,于是派人问仲尼,使者没有直接说出吴王的问题,而是想要考察孔子的学问,于是问道:“什么骨最大?”仲尼曰:“大禹让群神会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大禹杀而戮之,他的骨节能装满一辆车,是世上最大的骨头。”

  吴王听说此事,从此对孔子的学识万分佩服。

  ——在后世四明山天台山、会稽山环抱的地方叫新昌盆地,有一个“新昌硅化木国家地质公园”,其中有早白垩纪地层,富含大量恐龙化石。

  多半是上古之人在当地挖到化石,于是就有了大禹杀防风氏,防风氏是个巨人的传说,而孔子博采众家学问,听过这个传说,又把这个传说告诉了吴使。

  这就是“证经补史”的问题,如果原本经史写的就是错的,你跟着经史记载去对照研究,最后越研究越错。

  “建阳先生,照你之说法,我们不论古书是不是圣贤真作都应该对之加以研究,如此岂不是失去了圣贤的真义?”

  王文龙知道这时代还不可能把考古学单独的发展出来,还是得戴着个考据圣贤真义的帽子,于是摇头回答:“用各种方法分析出流传至今的哪些文字是圣贤本身所写,用对比的方法来解释圣贤文字的真正翻译,这也是更能理解圣贤文章的法子。”

  王文龙前世大学学的就是相关专业,今天他并不是来混事的,考据学本来就是考古学的前身学科,他当场便开始讲解更专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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