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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第一仵作 第293节

  叶白汀话落,耿元忠还没什么反应,堂下胡安居先白了脸。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之前,案子一开审,锦衣卫为什么先挑他问问题,那是提点,是规劝,是告诉他好好看清楚,怎么选择——

  你干过什么事,锦衣卫都查到了,你可以选择不说,戴上镣铐押入牢房,也可以选择做证人,揭发黑暗,也掀开始终压在心底的那座大山,让眼前得以光明,耳根得以清静,你要怎么选?

  高峻也明白了,锦衣卫在提点规劝,也在警示他——

  这个组织的真面目,你真的看清楚了么?你真的决定要为这群阴沟的耗子为伍,奉献所有么?不怕来日被推成替罪羊?你的努力,你的上司真正看到眼里了,还是单纯觉得你好用而已?

  就没有其它更安稳,更可靠的仕途晋升法则了么?一定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么?

  二人心思急转,或许是吓着了,或许还没想明白,谁都没有立刻说话。

  叶白汀直接给重击:“胡安居,你才学不丰,心却很正,一直避免和外界来往,有升迁机会也躲开了,为什么?因为升迁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个组织会由此‘招揽’你,对不对?”

  “高峻,你之所以跟在耿元忠身边,处处体贴,忠心不二,是因为你笃定,他一定会帮你升迁,因为你知道他背后组织的存在,你甚至知道,你这位上峰杀过人,但你不但没有举报,一直在包庇他,就算看着这点,他也不会抛却你,对么?”

  贺一鸣感觉不能再让叶白汀说下去,突然走出来,哈哈大笑:“叶白汀!我知道你厉害,从小就是,编瞎话脸不红,最会哄人,可编故事编到这份上,是不是有点太过了?捕风捉影的事,你钓着别人给你答案,怎么那么不要脸!”

  “并不是捕风捉影……我,我知道的……我有证据!”

  厅堂角落,一直安静到现在,气质始终有点畏缩,有点怂的人,终于说话了,是于联海。

  似是被场上气氛震撼到,他起初声音还有些小,到后面咬字越来越清楚,声音越来越大:“我有很多证据!”

  他还当场扯下衣襟,把衣服脱了下来。

  “等——”

  申姜刚想强调堂上规矩,指挥使没上刑说打板子,不能随便脱衣服,可根本来不及,于联海速度非常快,已经把里边的夹衣扒下来脱了。

  人也不是不懂规矩,要脱衣服干什么坏事,夹衣扒下来就没再继续了,送到牙前一咬,‘撕拉’一声,衣角边线开裂,他再用力一撕,露出了里面满满的纸页!

  一叠一叠,包裹着油纸,压的非常厚实,随着外力扯动散开,落在地上,上面记录的东西,触目惊心。

  众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于联海之所以看起来身体姿态不怎么好看,那么怂,那么畏缩,有一大半原因在这个夹衣,纸页并不很重,但数量多了,会撑的整个人显的很臃肿,他又担心别人碰到露馅,甚少和人近距离接触,可不就给人观感不佳了?

  脱去这件夹衣后,他谈不上清秀俊雅,至少清瘦体态看起来很明显了,能站得直,脊背挺拔,整个人看起来舒展了很多。

  “科举存在舞弊,追溯可达十年有余,透过题的人,买过答案的人,大考现场替人做题的人,发现事有风险,被灭口的人——这里皆是证据!”

  于联海声音微颤:“这是从去年到现在,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些账册……锦衣卫找到的账册,我也偷偷拿到了两本,就在这里,其它更多的,怕耿元忠提防,我没敢拿,但我知道那些名册在哪里,耿元忠官署书房靠西墙的书架,那里做了暗阁密室,锦衣卫可着人去找,现在一定还在!”

  都不用指挥使亲下命令,申姜听完,立刻到外面吩咐了一声,锦衣卫应声而动。

  贺一鸣看着地上多出来的这一堆东西,头皮发麻:“你不是一直都……”

  “一直都很怂,是么?”于联海第一次,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上官的眼睛,“贺大人每回看人都很准,这次其实也没看错,我的确很怂,胆子很小,哪怕前方并不怎么光明,我也想活着,我的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我来说却很珍贵,我不想背负别人的事,也没什么义气,只想独善其身……我不觉得自己有错,大部分普通人都是这样,自己屋前雪都扫不过来,怎么管别人的瓦上霜?”

  “可每每夜深人静,总是意难平。”

  “我没什么本事,才学不佳,没家世没背景,很多时候被欺负,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太多平凡又冷漠的瞬间,让我认命,让我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庶民……可郁闻章不一样,他有才华,足以媲美,或超越你们这些贵人的才华;他有勇气,打破阶层,不为权贵折腰的傲骨;他有坚持,该做的事绝对不去做,诸如科举舞弊,哪怕被人针对整治,他也从不害怕,纵死不惜!”

  于联海掀袍跪下,冲仇疑青和叶白汀叩头,指尖发白,声音微抖:“对不起,此前一直没敢相信锦衣卫,不敢合盘托出,是我懦弱,是我胆小,是我见惯了人世凉薄,不敢再轻易信人,可……我也没办法,我总得先活下去……”

  “我们这样的人,能有的机会不多,生于微末,长于乡野,一家人勒紧裤腰带,送我们读书,‘科举’二字,几乎是这辈子唯一的指望,郁兄才学是厉害,可那是他十数年苦读换来的!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萤窗雪案,是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戏折子里的唱词,可却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他十数年的追求,豁出一切的努力,怎么可以被这么侮辱,他的人生,怎么可以被偷走,科举取仕,本该是他的荣光,是他一身骨血换来的回报!”

  “他敢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用一身骨气,博这天地间少的可怜的一点清气,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点心火,世间路千万条,唯这条,绝不可以被玷污,也不应该被玷污!”

  “于联海在此,为我自己,也替死去的挚友郁闻章,感谢指挥使和叶少爷——”

  他额头贴着地面,皮肤是冰凉的,心却是火热的:“谢谢你们……让我们看到了这点光亮,我们要的不多,只想要一份公允的机会,只要让我们看到一点点光,一点点希望,我们就敢义无反顾,勇敢的往前走!此前……两位的包容与鼓励,我看到了,明白了,今日在此,亦敢说这句话了。”

  “我于联海,实名举报耿元忠贺一鸣操纵科考舞弊,谋取钱财,害人性命! 我也不怕了,便是日后被人报复,身首异处,血溅荒野,我的骨头也不会软,便是被拎到御前,滚三次板钉,我亦欢欣前往——胆敢践踏这条路的人,都该要付出代价!”

  有春风掠过窗外,和灿烂阳光打闹着溜进来,翻起了地面纸张。

  一页一页,有遇害者的名字,日期,一页一页,有获利者的官位品阶,大宗银钱去往。

  一面是冤,一面是罪。

第195章 你才是胆小鬼

  于联海给出的东西,正好填补了锦衣卫查找的证据空缺。

  时间太紧,纵使仇疑青能干,能带着锦衣卫夜以继日,一刻都不休息,从命案到科举舞弊,得到的东西仍然不全,有了这些,本次命案和科举舞弊,便都可以有结果了!

  申姜看着眼前一幕,很久都没回神。

  原来少爷是故意的,所有行为指令,不过是想给于联海信心,给他鼓励,让彼此交付信任……

  此前他并不知少爷用意,就是按照少爷意思,一路带着于联海办事,各处走访排查带着,问供嫌疑人也带着,除了特别机密之事,都不会刻意避着于联海。他什么时候起床,于联海就得什么时候起,他什么时候睡,于联海就算恨不得走路磕在地上睡着了,也得被踹醒,跟着他走,办完了事才睡,吃饭喝水三急……干什么都得和他同步。

  他能看得出于联海撑不住,就这小身板,怎么可能比的过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于联海也能看得到他的工作状态,辛苦忙碌,审慎耐心,熟练的操作流程,经过千百次训练才能有的直觉和判断,都是绝对演不出来的真实和习惯。

  日复一日,顶着日光,披着月影,好几次他打家门口经过,都没进去看媳妇一眼,不止他申姜,底下锦衣卫忙起来时,所有人都一样,于联海终会清楚的认识到,锦衣卫办案就是这个样子的。

  人世的确艰辛,有不作为的贪官,也有坑害人的心奸百姓,但大部分百姓都是淳朴的善良的,大半官员也是真的在办事,希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们都过得不容易,但也都可以心里有光……

  申姜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行为,说实话,过往这几日,他对于联海算不上客气,他脾气急,平时没事就算了,底下小兵偷个懒摸个鱼,他不怎么管,可真正有正事的时候,谁要拎不清,还偷懒拖慢进度,他是要罚板子的,于联海不是自己人,可于联海跟着他啊,追着特别重要的线索时慢了,他着急了也是要骂几句,拍几下后脑勺的。

  好在人没记仇,这回也没办坏了事,今日堂前,少爷和指挥使要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总算可以松口气。

  所以少爷和媳妇说的是对的,他不用想太多,操别的心,只要真实做自己就好,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干了什么。

  不过今天也算重新认识了下于联海,这小子成天装的又怂又蠢,胆子还不如个娃娃,现在看,也是个能扮猪吃老虎,卧薪尝胆的主。

  于联海将证据呈送上去:“我知道这件事很危险,一直都很小心,并未被耿元忠发现,但我能力有限,找到的这些信息也不一定完整,还请锦衣卫细查纠确,真实性如何,可有疏漏。”

  仇疑青翻了翻桌上纸页:“这些东西,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

  “有留意是去年就开始了,真正翻找收集,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的事……”

  于联海又磕了个头:“禀指挥使,我之前……还有件事撒了谎,这次的命案,我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多月前,百佛寺,我在案发塔外不远处,看到……我亲眼看到,贺一鸣将郁闻章推下了楼!”

  现场齐齐一静。

  申姜:“你看到了?当真看清楚了?”

  “是,看得非常清楚,”于联海双眼通红,“我当时离得有些远,进塔已经来不及,一切发生的太快,郁兄就那么……重重的摔在塔前,都来不及挣扎颤抖,人就没了,脑浆都……”

  “当时四外没有别人,我也不敢上前,因我知道,只要我出现,这日死的就绝不会是郁兄一人,我只敢躲在远处草丛里,咬着自己的手掉眼泪,都不敢大声哭……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愧对朋友,没义气,可我不是没找过别人帮忙,真的!”

  “我曾有机会见京兆尹,也有幸见过刑部尚书大人,不是没尝试过言语试探,可别人根本不信我的话……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看能不能做点事。”

  于联海咬着唇:“郁兄去年科举未中,并不是水平不够,也不是考运不好,是贺一鸣……招揽郁兄不成,就想教训教训他,在他考前一日的餐食里,下了药,郁兄身体撑不住,哪怕进了考场,也根本答不了题。”

  “我之前撒了谎,郁兄离人群很远,但那是为了专心读书,他人情世故并不是不懂,只是科考不容有失,当前对他来说更重要,旁的可以忽略,与我的往来信件也并不疏淡,我们是同乡,一路赶考进京前就认识,感情很不错,即便各自繁忙,见不到面,信里也是无话不谈的,他初时不知道贺一鸣脏心烂肺,二人说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都同我讲说,后来贺一鸣威胁于他,他知事情危险,不想连累我,便不愿再谈了,我那时也的确太忙,忽略了太多东西,可后头自己一想就知道不对劲,回去质问他,他才同我讲了……”

  “这件事我并不是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不管我,还是郁兄,都不敢说太多,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信。我们只求对方不再纠缠,它日榜上有名,也算熬出头了,有底气跟对方叫这个板,可谁知人家根本就不会给这个机会。”

  “郁兄对我的存在一直讳莫如深,贺一鸣知他形单影只,以为我只是个相熟的同乡,并不知道我们关系很好,因为我们见面是真的不多,我这一年来,在耿大人身边做文吏,可能有这个‘同乡身份’的考虑,他们把我圈在身边,大约也是防备,万一以后有用呢?可他们能利用我,我也能顺便办点事,我的确才华不行,可我不起眼啊,随便扔到哪里,都是被人忽视的存在,好方便我观察一切……”

  “慢慢的,我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知道这张网很大,圈住的不止郁兄一人,我很害怕,也没想做更多,只想找到点东西,看能不能偷出来,提供给郁兄,万一别人再威胁,他也有反制的法子,可惜他没等到,我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叶白汀听懂了:“所以耿元忠没发现你,是因为你前期都在观察,并没有贸然动手?”

  于联海:“是……我很难靠近那些核心机密,耿元忠也很警惕,在没有摸清楚布防规律之前,我也没办法动手。”

  叶白汀颌首:“这并不怪你,你已经很勇敢了。”

  于联海的眼眶立刻涌满了湿意:“谢……谢谢。”

  叶白汀停了良久,给了他恢复情绪的时间,又问:“除了这些,可还有其它?”

  “有!”于联海重重点头,“三个多月前,黄康死时,我身份低,不能在楼上参加宴席小聚,可外面太冷,我也没出去,并没有亲眼看到杀人经过,但宴散人走,贺一鸣拿着箱子离开时,我看到了。”

  “那日耿元忠喝的有点多,叫停了马车,手撑在墙边吐,走的就晚了些,我在旁边伺候,刚好看到贺一鸣拎着箱子经过,他在笑,对着黄康尸体的方向,笑得很得意……”

  “还有放榜那日,章佑出事,我不知道贺一鸣计划着杀人,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追着那两个人跑……”

  申姜立刻想起那天的事了:“对啊,你追着那两个人跑是怎么回事?什么借完钱还完钱还想借,是不是故意的!”

  叶白汀道:“是想提醒我们注意这两个人吧?你认为他们很关键。”

  “是,”于联海闭了闭眼睛,“他们干的事,耿元忠那个铺子……非常关键。”

  叶白汀:“你的提醒很准确,多谢你。”

  于联海郑重行了个礼:“这些便是我知道的所有了。夹衣里这些纸页,册子,有些是郁兄出事前后得到的,有些前两日才悄悄拿到,锦衣卫再不问案,耿元忠……怕也要发现我。今日就算锦衣卫没找到太多东西,在本案上没结果,我也是要将这些东西呈上堂的,之所以到现在才说……也是想再看一看,锦衣卫到底把这当不当回事。”

  他再一次额头叩到地上:“时至今日,我仍然没能改掉那点小家子气,不能说一点私心都没有,但也的确是想为挚友伸冤,为所有因此事遇害的人抱屈,他们不该这么死!求指挥使为我等做主!”

  在他之后,胡安居也掀袍跪下:“下官也有话要说!”

  他眼底微红,不知是为别人的死伤感,而是为科考舞弊知识感到遗憾,脸上满是愧疚:“锦衣卫查到的信息不曾有误,我这官身,的确有名无实,是家里花了银子,买通了路,才得以榜上有名,实则我学识不丰,根本不配做翰林,中间所有操作,确也是经了耿元忠的手……”

  “我很努力在做官,认真踏实做事,就是想摆脱这件事,我想着,既然别人都不会知道,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只要好好做官,为黎民福祉,将来定也能问心无愧,配得上这身官袍,可我还是天真了,做过的事,怎么可能水过无痕?”

  “我这边官声刚有起色,耿元忠就找到了我,以此事要挟,让我替他办事……他拿来要挟的东西,就是账本,走银渠道,以及我家人和他的交易凭证,我若听话还好,有他助力,平步青云,我若不听话,这东西便要见一见天日,他让我想清楚,莫牺牲了自己,还连累了家人。”

  “可我不想这样做官,我科考那一步就踏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朝堂也不可以都是这样的人,我不愿意,就只能放弃升官机会,随波逐流,毕竟我得先‘有用’,才能替他办事,一个微末小官,什么都帮不上,他就算要求,我也无能为力不是?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我没别的法子……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革职查办,押牢下狱,我一应承担,锦衣卫有什么要问,我也事无巨细,都会配合!”

  “科举为国取士,断不能再纵容此类事件发生,百姓需要的是配得上的好官,朝廷需要的是才丰智足的优秀学子,而不是只会动歪脑筋的小人!”

  要说锦衣卫查到的证据,于联海收集到的东西是重重一锤,胡安居的作证决心就是致命打击了。

  耿元忠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着,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他的客户,被他薅过羊毛,将来也要按着薅羊毛的人,知道的太多,真要作证……

  今日恐怕是大势已去,他完了。

  高峻自来是有眼色的人,之前能各种小心思转,拍哄的耿元忠各种满意,现在也能审时度势,迅速判断两方得失,然后做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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