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节
邵勋让人把一束束草料堆到路旁,自己则拄着刀鞘,眺望西边的红霞。
捆扎草料的是潘园的庄客,邵勋认识几个,笑着打了招呼。
不过这些人都很木讷,唯有一老者愿意与他寒暄几句。
“长者身子骨还算硬朗。”邵勋笑道。
“不硬朗可不成啊。”老者叹了口气,一边熟练地堆放草料,一边说道:“没力气种地摘菜,不得饿死?”
邵勋沉默,旋又问道:“年年打仗,种地还不能糊口,种得有甚意思?”
“总要种地的。”老者说道:“粟米、小麦、胡瓜、蒲桃,年年忙活。我的家就在这里,谁来了都要种地的人。哪怕一年比一年种得少,也总要种地的……”
“总要种地的”这句话,在邵勋脑海中反复盘旋。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短短一句话,既悲凉绝望,又似乎充满着不屈不挠的旺盛生机。
这个天下,这个民族,或许就是在这句“总要种地的”坚韧话语之下,才能克服重重磨难,一次次浴火重生吧。
可惜有人不珍惜,乱世又将大至,胡人、流民、乱军屠刀之下,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但——确实,总要种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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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宅园之内,糜晃带着人清点草料。
农庄本有不少庄客部曲,潘家失势后,一部分逃亡,一部分在过去两年的战争中战死,剩下的不过寥寥三四十家罢了,如今都在庄园所属的田地内耕作。
糜晃管不了这些庄客,因为王妃已经遣亲信管理了,他能管的只有这一幢兵——如今还剩四百七十余。
老的老,小的小,不好搞啊。
糜晃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无奈司空囊中更乏人才,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月余下来,心力交瘁,干脆不怎么管了,让各队队主自己看着办。
他只在考核的时候才出现。
潘园内养了一批牲畜,马上就要过冬了,需得准备草料,这是王妃吩咐下来的,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于是他离开了清谈会场,乘坐牛车过来督促、清点。
但只清点了一半,他就没甚兴趣了,一边随意看着,一边与客人闲聊。
“人不服石,庶事不佳。”糜晃打了个哈欠,挤掉了两滴眼泪,道:“只一会就乏了。”
“谁让你走得这么早?”客人裴盾笑道:“曹尚书难得拿出珍藏,分予众人。服完药散之后,还有美婢歌舞助兴,啧啧,结果你竟然跑了。”
“军务在身啊……”糜晃叹了口气:“再者,我担心服完药后放浪形骸,那就不美了。”
裴盾哈哈大笑,道:“君真乃实诚人。”
糜晃赧颜一笑。
服药就算了,如果再在人家府上放浪形骸,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曹尚书也不会介意。
有时候他也很迷茫。
士大夫们放浪形骸,空谈玄学,为了聚会,经常不理军务、政事,甩手给下面人做。至于民生疾苦、百姓死活,那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下去,国家真的会好吗?
他有点不敢想这些事情,下意识在逃避。而且,周围人都这样,他能怎么办?糜家不是什么大门第,你若不合群,就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世道,唉。
“可曾见得王妃?”糜晃突然问道。
裴盾点了点头,道:“在京中见了,捎了一封家书,还被骂了一通。”
糜晃无语。
他知道裴盾虽然是兄长,但有点怕这个妹妹,可能不仅仅因为妹妹是东海王妃,还有别的因素——王妃其实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裴盾另有一妹,嫁给了济阴卞壸(kǔn)。
卞氏是标标准准的豪门大族,壸父卞粹现为中书令,爵封成阳县公,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人称“卞氏六龙”。
卞壸的母亲又是曾担任宰相的中书令张华之女,这家世简直了,难怪与闻喜裴氏联姻。
壸少有贤名,曾被齐王司马冏征辟,但拒绝了,如今还在京师闲逛,参加各种聚会,等待时机。
糜晃是真的有点羡慕。
士族子弟,根本不急着当官,因为他们的机会太多了,可以拒绝一个又一个,直到自己愿意为止。
有时候当官当得不顺心,或者觉得公务过于繁忙,影响到自己参加聚会,干脆弃官不干了。回去休息一阵后,换个地方当官,轻轻松松,好像那些官位本来就是为他们预留的一样。
东海糜氏只能算是寒素门第,却不能像士族那么任性了,机会要少很多。
他的同僚刘洽,更是没有门第,轻易不敢离开司空府,因为别人未必会接纳他。换成士族,完全可以今天在齐王府中当官,过阵子去长沙王那里做幕僚,没有太多阻力,转换自如。
齐王、长沙王等贵胄不但不能生气,还得着意拉拢,因为他们需要依靠士族的力量来稳固权势。
这就是现实,惨淡的现实。
好在糜晃心态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东海王无人可用,给了他这个机会,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干活了!
他打起精神,继续监督。
第5章 学生(给盟主王若愚加更)
时间过得飞快,潘园之中,已是白霜遍地,寒意逼人。
越冬小麦早就种下,甚至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
牲畜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干草堆积如山。
商队来过一次,待了两天后就走了,似乎一切正常。
邵勋的日子过得很单调。
干活、练兵以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了这么久,还是记不住,自领鞭笞一下。”邵勋看了眼某位少年写在地上的字,板着脸说道。
蹲在地上的少年灰溜溜起身,来到门口。
大门外,什长黄彪冷笑一声,少年自觉脱下裤子——满裆裤,裤腿较瘦,裆部缝在一起,由草原胡人传入,在此之前,汉人所穿裤子两条裤腿是分开的,裆部并未缝合,即只有裤管,没有裤裆、裤腰,主要起腿部保暖作用,但胡人需要骑马,不穿合裆裤、满裆裤很难受。
“啪!”鞭子重重甩下,一条清晰的血痕浮现出来。
挨完打后,少年整理好衣物,再度走了回来,询问左右袍泽这几个字怎么写。
邵勋继续检查其他少年的作业。
遇到不合格的,没说的,直接上鞭子。
少年们虽然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但不傻。他们都知道,识字是一种多么宝贵的本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于,很多人愿意付出代价,却苦无门路,找不到可以学习的地方。
队主愿意教他们识字,且尽心尽力,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因此,即便学习起来非常吃力,大伙依然没有怨言。
即便有那么些真不愿意学的,在看到别人如饥似渴地学习之后,也会怀疑自己这样吊儿郎当是不是太过分了,被迫硬着头皮学习。
邵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所有学生的“作业”看完,然后总结一番,表扬了几个人,批评了几个人,各有赏罚——主要是吃食方面。
总结完后,继续教学:“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他用炭笔在白板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让学生仔细辨认,全体朗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一开始声音不是很齐,反复多遍之后,渐渐整齐。
邵勋耐心地一遍遍领读,心中平静无波。
他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会对这帮孩子们负责。
况且,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队主是一时的,学师则是一辈子的——三国时,有将士战死无后,曹操下令从战殁将士亲戚中搜罗孩童过继,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从那时候起,“学师”这個称呼就渐渐流行了起来,与“师”、“本师”、“师老”、“师傅”等称呼并列。
大晋王朝得国不正,没脸提“忠义”,于是非常注重孝顺父母、尊师重道,几十年推广下来,在这方面成绩斐然——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老师可比队主、幢主之类的分量重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邵勋曾经思考过,历史上西晋衣冠南渡之后,胡人为什么能在北方建立政权?
他想了一大堆原因,发现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是胡人有“自己人”可以用。
建立政权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员的,胡人酋豪有部落作为基本盘,人口基数上去后,总会出些人才,帮着酋豪粗粗打理地方,缉捕盗贼、征收钱粮、拉丁入伍等等,都可以做。
诚然,部落出身的人可能水平不太够,但有部落作为基本盘,胡人酋豪就可以与汉人世家讨价还价,有了议价权,最终让渡部分利益,换取世家大族、土豪坞堡主们合作。至此,一个不太稳定的国家就初步建立起来了。
如果没有部落基本盘,或者部落整体文化水平低,真找不出那么多人才来,怎么办呢?
这就比较麻烦了,可能需要把全部基层让给世家大族、地方土豪。
当然,这样的部落一般也建立不起政权。
不是什么部落都能在混乱的北方长期立足的,门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然的话,农民起义军岂不是也能开国称制?
邵勋知道在北方立足的条件远不止这些,但多培养些自己人总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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