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186节
这时沈一贯突然开口道:“圣上,今日所讲的《尚书》与圣上往日所学有何不同?”
万历皇帝笑笑,反正要到点才能下班,万历皇帝还挺喜欢同沈一贯说话,乐得在这儿东攀西扯浪费时间,他说:“李卿解《尧典》旁征博引,又讲入《尔雅》一段,朕之前未见的。”
“那是引宋人郑樵《尔雅注》的说法,足见李侍郎见识的了。”
“对,朕还说哪里听过,”万历笑道:“这书我年少时也读过,写的的确是颇有见地,如今我若是不头疼时,还要拿起来温一两遍的。”
“是以我等常说圣上好学的。”沈一贯连忙吹捧说。
两人闲扯一通,眼看就要挨到万历可以下班的时间,他们虽然说的热闹,但是在座的众臣却是脸露惭色。
大家心中都知道万历皇帝难得有下一次日讲了,这若传到朝中,难免被人以为是他们今日参加日讲的阁臣和讲官做的不好,以至官员们失去这好不容易得来可以持续规劝万历皇帝的机会。
两个讲官压力更大,日后朝中肯定有人会说是因为他们今天硬着头皮规劝皇帝才使得皇帝对日讲不再感兴趣。
他们心中纷纷后悔今日不应该急于求成,觉得大可以拿一些有趣的话题吸引万历皇帝兴趣。哪怕正讲的内容不算多,但还留有以后再开讲的机会。
这时沈一贯突然道:“今日讲说《尧典》乃是《古文尚书》经典,圣上年少时必然已自熟悉,却不知圣上是否知晓近日在京中流传一本奇书,其中以为《古文尚书》乃是伪作,而且列出了诸多证据。”
“什么?”原本已准备下班的万历皇帝听到这话却瞬间感兴趣起来。
他万万不相信自己从小阅读,并且觉得十分有道理的《古文尚书》会是伪作,好奇问道:“什么人敢发此等妄言?这样言论又如何有讨论的价值?”
沈一贯笑着说道:“正因为他说的真切,许多内容被以为有道理,这才引起众人讨论不休。”
万历皇帝对于尚书十分熟悉,加上这些年的时间他对朝中这群文人士大夫也觉得厌烦,听说居然有书可以反驳《古文尚书》,当下自然好奇,追问说道:“首辅可曾读过此书?请试说几条。”
众大臣皆是无奈,他们都知道《尚书古文疏证》这本最近在京城之中掀起偌大风浪的书籍,若是可以,他们自然不愿意把这本内容有争议的书籍拿到日讲这种场合推荐给皇帝。
不过此时众人明白沈一贯说起《尚书古文疏证》也是无奈的法子,若他再不讲些古怪内容,万历皇帝对日讲只怕再不会提起兴趣,这个浪费机会的罪名最终将归在他们所有今日参加日讲大臣的身上。
第304章 《尚书古文疏证》与日讲
既然要一起背锅,当沈一贯将眼睛看过来时,六位大臣不管是出自哪个党派也只能团结一心。
比较熟悉《尚书古文疏证》的两个翰林以及礼部侍郎李廷机主动点头,沈一贯便请三人一起上来讲《尚书古文疏证》。
最开始万历皇帝对于《尚书古文疏证》这样攻击性经典的内容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听四人一起讲述此书,很快就发觉这本书的研究直刺《古文尚书》的缺点。
《尚书古文疏证》将《古文尚书》之中许多问题毫不留情面的剖析开来,给出自己的判断,其中一些问题万历皇帝读书之时心中也曾有过疑惑,只不过像其他读书人一样,万历皇帝读书时也下意识会抱有崇拜权威的态度,对于这些疑惑往往藏在心里,久了就不以为意了。
而此时听到王文龙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质疑,万历皇帝才明白这些疑点并不是他自己的理解错误,而是《古文尚书》的确有许多不能自我解释的错漏之处。
而且王文龙还旁征博引,指出千百年来有许多文人学者都曾在自己的书籍之中发表对于这些错漏的疑惑。
就像所有多年学习《古文尚书》的读书人第一次发现《尚书古文疏证》时的反应一样,万历皇帝越听越惊讶。
在座四个人所记得的《尚书古文疏证》内容不过几十条,但是这也足以让万历皇帝感兴趣了。
听了半天时间,又询问许多问题,万历皇帝发现手中没有原书籍对照,理解起来终究是不方便,。
他正在兴头上,便抬头对屏风后面道:“把朕御书房中《尚书》拿一函来。”
几个熟悉四书五经、平日帮皇帝整理书房的太监连忙领命而去。
很快太监们便把一函《尚书》拿来,拿的还是万历皇帝读书之时用的课本,上面有许多万历还在勤学苦读想要有所作为的年纪中所做的笔记。
万历皇帝便翻开书本,将其中的内容与《尚书古文疏证》提出的疑点一一对应参看,碰到疑惑之处,则直接询问在场的诸位大臣。
客观来说,这场讨论的水平是极高的,在场的大臣至少也有进士功名,而且还都是二甲以上,状元榜眼都好几个,他们跟着万历皇帝一起参详《尚书》,凑在一起仿佛活字典。
《尚书古文疏证》之中提到的典籍在场这么多人总有看过的,万历皇帝每询问一句,下面的大臣就能直接背出原文。
借着这些大臣的帮助,万历皇帝理解《尚书古文疏证》这本书的难度小了不少。
日讲之时屏风后面照常有个迭钱侍漏的太监,这是给年幼的皇帝准备的,一般是太后的心腹。
日讲规定小皇帝一部书要温五遍,皇帝每读一遍书,太监就将手中一枚铜钱迭上去,迭够五枚才准下课,另外这太监还有一个职责就是看着漏壶,监督皇帝必须读书满一定时间。
现在万历皇帝已经快四十岁,显然不需要迭钱,众文官就听侍漏太监道:“圣上,先生每该用膳了。”
此时万历皇帝却刚刚听《尚书古文疏证》到第五条,还没翻到原文的对应之处,正在兴头上不愿放弃。
他闻言对李廷机道:“李卿讲完此条再去用饭如何?”
众文官闻言都是心中大喜——皇上留堂了!
这说出去一定使得朝中众官员都说他们有本事。
李廷机道:“臣遵旨。”
第一天的日讲留堂超过一刻钟,万历皇帝还乐此不疲,精神都好了不少,下课之时还颇为不舍,对太监道:“与先生每酒饭。”
众官员行礼出门,到了偏殿门口才敢互相使眼色,皇城之中不好交头接耳,但是人人脸上皆带喜色。
《尚书古文疏证》固然有争议,但也是正经的书籍,能够用这本书吸引住皇帝,他们所为在朝臣之中就是大功一件。
而万历皇帝在众臣离开之后更是高兴,在研究经史子集这一点上,他和普通的读书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万历皇帝性格之中还有一些乖戾,喜欢挑人家错处,喜欢整人,富有攻击力踢翻是非巢的《尚书古文疏证》就更能引动万历皇帝的兴趣。
日讲散了之后万历皇帝直接对身边太监说:“此书极为有趣,去给朕淘换一套《尚书古文疏证》进呈。”
太监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半天时间便将这书采买回来了,只不过这时正版书种堂的《尚书古文疏证》还没有流传入京城,京城中流传的版本是抄报行自己拿蜡纸油墨印的,体例并不规矩。
万历皇帝实在喜欢此书,却也不介意。
万历直接要太监先将油印的版本呈上来,在宫中看了两天,对这书更加喜爱,不过几日万历皇帝又吩咐太监去弄正版《尚书古文疏证》,这是怕看的盗版书籍之中有错别字,影响书籍理解。
五天后,万历皇帝再开日讲,将四书和经史内容大量压缩,万历主要目的就是抓着一群大臣帮他讲解《尚书古文疏证》。
这书旁征博引,如果自己阅读需要查阅大量资料,读起来非常费事,万历皇帝懒得费这个精力,所以就抓一群科举选拔出来的顶级儒学家帮他做活字典。
消息一出满朝震动,虽然有人批评沈一贯拿偏僻言论误导皇帝,但是更多的官员则是众口一词的称赞沈一贯以及侍讲的众大臣机敏,能够想出这样的办法让万历皇帝对日讲感兴趣,甚至有第二次日讲。
之前此书虽然有丁元荐的推荐,但是《尚书古文疏证》还只是在京城的饱学之士群体之中流传。
许多人级别并不到可以和丁元荐交谈的程度,听说了《尚书古文疏证》的内容也大多以为此书是故作大言惊人之论,没有多少阅读价值。
如今有万历皇帝带货推荐,情况就大大不同。
首先是广大的京官群体纷纷研究此书,而其余读书人也渐渐听闻皇帝日讲讨论《尚书古文疏证》的事情,出于好奇也找来此书阅读。
引起的反响是褒贬不一,许多人还是无法接受证伪古文尚书的观点,但是无疑王文龙已经因此在京中获得极大的讨论热度。
只不过这年代的消息传播速度极慢,而且这事情也不过是京城中的一桩时事新闻而已,还不到可以影响朝政的程度,新出的邸报之中也只不过是写了皇帝再开日讲,最多写明这是因为沈一贯发言引用奇文的缘故,并没有提及《尚书古文疏证》。
倒是一些外地官员看到邸报后纷纷好奇以万历皇帝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这么勤劳要读书?
第305章 为沈一贯解惑
当王文龙知道自己的《尚书古文疏证》在京城火的时候,时间已经到达了万历三十一年的六月末。
徐学聚看完沈一贯的书信之后,又对王文龙道:“建阳有所不知,如今你在京城得到大名,但是沈阁老却是正被架到火上烤。”
见到徐学聚忧心忡忡,王文龙问道:“沈阁老遇到何事?”
“你可知楚王案?”
四十多年前楚恭王薨逝,留下两个遗腹子朱华奎和朱华壁,万历八年,朱华奎、朱华壁成年,朱华奎继承了恭王的爵位,而朱华壁也被封为宣化王。
如今朱华奎已经当了二十多年的楚恭王,直到几个月前,楚王府宗人朱华趆突然向万历揭发:当年的老恭王无法生育,朱华奎朱华壁乃是恭王妃的兄长所生,在恭王死后被王府内官接入府中抚养,对外声称是恭王妃的遗腹子。
奏疏一个多月前送到京城,楚王朱华奎害怕事情闹大,于是贿赂首辅沈一贯,还想要贿赂礼部将这奏疏压下。
而朱华趆也发动自己关系,跑到京城告御状,还发动了楚王宗室二十多人都在奏疏之上签名,控告礼部和沈一贯收受楚王朱华奎的贿赂。
这事情表面上是楚宗室为了爵位而进行的斗争,但是背地里却是浙党和东林党的交手。
朱华趆之所以敢把事情闹大,就是因为背后有东林党人在撑腰。
楚恭王朱华奎想通过贿赂官员将这事情摆平,沈一贯收钱为朱华奎站队,而礼部尚书郭正域严厉拒绝。
然后没几天京城中就流传起楚恭王送给郭正域一百两黄金贿赂,且答应事成之后再酬谢一万两黄金的消息。
这件事情其实就是东林党和浙党的一次交手。
处理宗室案件的相关部门是礼部。
其中礼部的一把手,礼部尚书郭正域倾向东林党,背后还有倾向东林党的阁老沈鲤做靠山。
而沈一贯这里,除了他这个内阁首府之外,还有他的门生礼部左侍郎李廷机参与此事。
王文龙问:“现在楚王案的处理如何?”
“还在焦灼之中。”徐学聚头疼的说道:“圣上已经让当地巡抚和巡案进行调查,都说没有证据。最不利于楚王的乃是朱华趆之妻的证词,她是恭王妃的侄女,十分坚持楚王是伪王的说法,老恭王妃已经去世,但是当年她面对这样谣言曾一力否认,楚王有母亲证词做证据。两边各执一词,京中大臣们也没个定见,我观沈阁老言辞之中也为此事忧心忡忡。”
王文龙点点头,他知道现在东林党和浙党两派还在角力,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就算当年真有狸猫换太子之事,相关人等也早已经被处理干净,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可靠的证据,只有利益相关者一面之词,最后能做出的结局完全就是看党派斗法了。
面对颇为担忧的徐学聚,王文龙道:“敬舆公,此事照我所想,圣上已经有了判断了。”
徐学聚一愣,问道:“怎么说?”
王文龙说道:“老王妃已死,楚王宗室先是出文状首告,又传播沈阁老不廉洁的消息,接着又有宗室夫人出来作证,所有证据皆倾向朱华趆。然而圣上还是打回再议,支持沈阁老的意思已经十分清楚。”
徐学聚思索一番,点头道:“我身处其间却不清醒,到底还是建阳看的透彻。”
徐学聚起身背着手在屋中走了两圈,顾虑说道:“只是此事极为凶险,只怕要伤害到沈阁老名声。”
时间来到万历三十一年,万历朝堂之上的党争形式已经越发明显,徐学聚前两年还只算是和浙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不算是浙党中人,但是现在他却已经和浙党绑定在一起。
徐学聚和沈一贯都是浙江人,光是有这一条东林党就不太可能帮助徐学聚,而沈一贯也因此对徐学聚多方拉拢帮助。
哪怕徐学聚表明自己不是浙党,一旦沈一贯出了问题,徐学聚再想做事也会被东林党人掣肘。
王文龙又出主意道:“我猜接下来圣上多半会将此事交由朝议,我对沈阁老有两条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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