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文豪从抄书开始 第169节
王文龙朗声开讲:“先待我与大家讲件事情:
千百年前,儒学大兴,但由于始皇帝,焚书坑儒,大量儒学经典都被损坏,莘莘学子,渴求一部完整的儒学著作,无数士大夫四处寻访,终于有一大贤在乡野间得到一部书籍,其中载有时人所不传的几十篇文章,而且附录写着此书乃是圣人后人在修补家庙之时于墙壁之中发现,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儒家子弟藏于板壁中避祸,用黄土掩盖百年之后才流传于世的。”
“但这附录中所记载的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及藏书之事,距离圣人的后人从板壁中发现此书已过去二百年,而圣人后人于板壁中发现此书,再到此书流到此大贤手中又已过去百年,前后四五百年之事,犹如今人之看宋人,此时这位大贤如何能够确定这书以及书籍附录之中所言及的故事是真?”
几句话讲完,已经把众人给听的心中惊讶,王文龙所说的明显就是晋人得到五十八篇《尚书》的故事。
有人忍不住朗声问道:“建阳先生以为晋人梅赜所得《尚书》是伪作?”
《尚书古文疏证》虽然从各个方面去证伪《古文尚书》,但是名字里带着“疏证”,好歹有把各家的证据分列出来的意思,并没有直白表示《古文尚书》就是假的,而王文龙刚才的话相比之下却更是诛心之论,直接说了作伪之言。
听到那学生的问题,王文龙却先笑着问道:“这位学子以为《古文尚书》是真本还是伪作?”
那监生想说《古文尚书》是真的,却又怕被王文龙给辩倒,他看过《尚书古文疏证》,虽然对其中论点不甚同意,但是知道这本书的论点条分缕析写的清清楚楚,以他的能力多半说不过王文龙。
见那学生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继续问道:“我再往深一层问,为什么我们说一本书是真的?或者为什么我们能说一本书是假的呢?”
第277章 文献断代学
听到王文龙的问题那监生自然而然回答:“如果该书的流传故事如同记载中一样,并没有任何伪造之处,那么此书就是真的了。如果该书所流传过程乃是编造,此书真假也不须多问。”
王文龙对于这个学生的回答却似乎不很理解,他疑惑说道:“但若是该书的流传过程是假的,可书籍内容又是真的,只不过是当初流传书籍之人因为种种原因,将真实的流传过程给隐秘了,你这论点便还能行得通么?”
“这个……”被问到的学生张口不知该怎么说。
“那我再往下问,”王文龙又继续说道:“有没有可能这书的内容也不是全部真,也不是全部假,而是当初确实有零散片段的《古文尚书》流传于世,后世之人发现残篇,为了使金瓯不缺,自己动笔加以补足,最后写出一篇半真半假文字来,这样的文字虽然是假的,但其中也有真处。这样的文字又有没有价值?”
那学生愣了半晌,回答说:“这……价值想必要大减了……”
“不,这样文字同样有价值!”王文龙斩钉截铁说道:“若是一篇文字最初写自孔圣,流传之时失去了其中的七成,之后这七层被两汉之人以自己臆测方法给补上,那么这篇文字原本的三成自然能够反映当时孔圣人的思想,若能找出,岂不也得孔圣人思想其中三昧?”
台下有个学生忍不住问道:“是以先生是想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办法找出《古文尚书》之中的确是先秦所做的篇章,去芜存菁?”
“也不尽然,”王文龙笑着说道,“那三成的孔圣人原文自然价值宝贵,而那补上的七成反映的也是两汉或是两晋时补足之人的思想,价值却也不菲了。”
台下众学生们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听王文龙反问说道:
“列位想想,《古文尚书》若真是伪作,却也依旧能人被世人奉为圭臬研究上千把年,难道不也说明此作思想之深刻隽永吗?”
众人不禁全部呆了,想一想才发现王文龙说的的确不错,就算《古文尚书》是伪作,但是它的写作水平也足够高了。否则那些研究《古文尚书》的大家还研究个啥?
王文龙继续说道:“那么此书是谁所写?是何时所写?又是哪门哪派的后学做出?怎么在青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如果《古文尚书》是真作,那么整个故事都已经讲完,没有什么更多可研究的,众人无非继续学习那二十五篇文字就是了。
但如此书是伪作,那么以上问题全都将陆续出现,对于《古文尚书》能进行的研究从此之后不是更少,而是更多!”
台下众人听的都是目瞪口呆,大家都没有想到对于历史文献可以有这样的研究态度。
王文龙道:“以往人研究古籍、古物,往往采取‘证经补史’的态度,看见什么古书古物,往往就拿着已有的历史记载与之对照,却不顾修史之人也不可能记录下所有当时历史事件,此时强行将所发现之物与历史对照,往往就会出现种种啼笑皆非的错处。”
“这种错处便是圣人也难免会犯,如《史记》言‘骨节专车’之事,圣人以为此乃防风氏之骨,然而实地去过会稽山查看便能知晓,此地所产大骨实乃兽骨,非人骨也。”
“我们研究一历史流传文献,可以看出当事人的写作习惯、口语习惯、音韵习俗、地名人物、礼仪风俗,这些皆不是史书记载能够得知,于是可知,研究古代之史料能得到的内容多半会比看史书更多。”
“既然如此,研究古代文献便不该在使用‘证经补史’之方法,而是‘考古写史’,通过种种分析才可以去了解古人写作文献之本心,当时情况之本源。”
“就从《古文尚书》说起,《古文尚书·禹贡》所注解的地名以及状况都在汉武帝时代以后,这便能够说明此书多半是汉武帝时代以后才加以补入的,但这之后难道就没有可研究的了吗?
非也。
我考察出问题的地名,发现其中三个地名又是东汉王莽改制之前所用,这三个到了东汉以后并未改回,另外两个则是王莽所改,便又可猜测此文至少经过两次补充,一次在汉武帝之后,王莽之前,一次在东汉之后魏晋以前,那么两次改动之人是什么想法?他们的思想又有何区别……”
王文龙早就列好了讲稿,此时一口气开始讲,便流利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台下的学生听得入神,全都有豁然开朗之感。
儒家士大夫从来都有以古非今的想法,认为古书都是好的,就好像神话故事里上古神器最利害一样,越是老的东西,越是有权威性,只不过是这些东西都在流传过程中丧失掉了,而新补充上的东西,儒家士大夫往往以为不值一提。
所以在座的众人以前学习古书全都是采取着崇拜的态度,以为看过更多的古书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但王文龙今天讲的却是“疑经考古”的思想,让大家豁然开朗。
一方面王文龙认为古书不全是真,另一方面则反对一切都推崇古书,应该对事物有客观的判断。
这问题上儒家犯的错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孔子的骨节专车故事。
吴伐越,在会稽山上找到一截可以装满一辆车的大骨头,吴王不知这玩意儿是啥,于是派人问仲尼,使者没有直接说出吴王的问题,而是想要考察孔子的学问,于是问道:“什么骨最大?”仲尼曰:“大禹让群神会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大禹杀而戮之,他的骨节能装满一辆车,是世上最大的骨头。”
吴王听说此事,从此对孔子的学识万分佩服。
——在后世四明山天台山、会稽山环抱的地方叫新昌盆地,有一个“新昌硅化木国家地质公园”,其中有早白垩纪地层,富含大量恐龙化石。
多半是上古之人在当地挖到化石,于是就有了大禹杀防风氏,防风氏是个巨人的传说,而孔子博采众家学问,听过这个传说,又把这个传说告诉了吴使。
这就是“证经补史”的问题,如果原本经史写的就是错的,你跟着经史记载去对照研究,最后越研究越错。
“建阳先生,照你之说法,我们不论古书是不是圣贤真作都应该对之加以研究,如此岂不是失去了圣贤的真义?”
王文龙知道这时代还不可能把考古学单独的发展出来,还是得戴着个考据圣贤真义的帽子,于是摇头回答:“用各种方法分析出流传至今的哪些文字是圣贤本身所写,用对比的方法来解释圣贤文字的真正翻译,这也是更能理解圣贤文章的法子。”
王文龙前世大学学的就是相关专业,今天他并不是来混事的,考据学本来就是考古学的前身学科,他当场便开始讲解更专业内容:
“今天我就说说我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所使用研究的方法。”
“想要了解资料的本义,就需要断代、理解、考察等各种方面研究,我们先讲断代:
了解资料的成书和抄刻时代,才能确切知道文字的价值,断代大体可以分成以下几种方法:第一种是根据内容断代,包括了纪年断代,题记断代,名物断代,史事断代,其中纪年断代需要注意……”
一堂会讲,从最开始的辩论引入到深入内容,王文龙拿出了真东西,各种眼花缭乱的断代学方法让众人全都听得佩服。
文献断代学可不是几个小时能讲清楚的,王文龙讲了半上午加一下午,也不过刚刚开个头而已。
第278章 考据学启蒙者的震惊
一直讲到半下午时分今日的会讲终于结束,王文龙直接被学生们围住,众人听得意犹未尽,纷纷提出问题。
一个中年儒生对王文龙说:“建阳先生的《尚书古文疏证》我读了之后感触颇多,今日听了先生的研究办法,更是感觉豁然开朗,只不过我认为先生对于《古文尚书》的研究还是有些偏误,《尚书古文疏证》最之中提出的各种问题不少都可以有其他理解办法,并不能证伪《古文尚书》。”
王文龙笑着说道:“我也并未在书中表明,我就证伪了《古文尚书》,个人有想法非常正常,想来这个问题经过大家的研究会越来越明朗。”
王文龙在《尚书古文疏证》之中只是提出多条的《古文尚书》疑点,最后也没有给出结论,一来是为了避免麻烦,二来也方便引起众人讨论。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尚书古文疏证》带来的影响已经使得在大明境内的读书人纷纷开始考据学研究,这样启发后人后的效果,远远比起证伪古书来的要有意义。
事实上据王文龙判断《尚书古文疏证》只不过是开始流行而已,刚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远远没有到达前世乾隆年间阎若璩写出《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踢倒是非巢的影响力。
王文龙知道考据学从此书开始发展,以后带来的影响必将越来越大,其后续效果想必在这一两年内就能酦酵出来,到时候这年代的学者们面临的冲击还会更大。
等到学生们都散场之后,叶相高以及国子监的祭酒、博士们全都上来给王文龙祝贺。
叶向高激动对王文龙说道:“建阳今日讲学说的实在太好,此等学问已远超出下三堂监生的水平,让我听的也是如痴如醉啊。”
“一点个人浅见而已,当不得叶司业如此夸奖。”王文龙连忙谦虚说道。
他看看面前的一众国子监官员,又主动邀请说:“我在苏州办了一家《苏州旬报》,专门写些时事新闻,如今每期能卖上近千份的销量,列位都是名士,都有文章流传于世的,我办的报纸只是写些市民之间的议论,并不包括国家大事,福建林兆恩说的好:百姓日用即为道,虽是小事,也能阐明大道理。不知能不能有幸邀请各位若有关于时事的议论都来给我《苏州旬报》供稿。”
国子监众人闻言连连点头,一个博士笑着说道:“这话说的好,日常小事的文章正是教化百姓的良方,平日里我也做些议论之作,建阳若是看得上,大可以拿去发表。”
王文龙连连感谢道:“有了先生文字想来我家报纸下一期又能多卖上几百份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听说王文龙的《苏州旬报》销量如此之大,又见了王文龙今日演讲的盛况,国子监的官员们纷纷愿意和王文龙结交,都点头答应给王文龙提供稿件。
如今台面之上浙党的势力还比东林党大些。在场的国子监官员之中除了东林党的叶向高之外,也有三党官员。
王文龙的《苏州旬报》在官面之上虽然是依靠东林李三才庇护,但也会兼容并包各家的文字,此时党争还没有到最剧烈的时候,何况即使党争最激烈之时三党的官员在平常生活上也不至于势同水火,王文龙打算采取各派的文章,也能够平衡《苏州旬报》的报道立场。
接下来三天王文龙在国子监连开三场会讲,将文字断代学的大概内容全部讲完,顺便还在南京结交了一些言官,请了些官员给《苏州旬报》写一些关于南京苏州时事新闻的稿件,说起来这些官员都算是《苏州旬报》的兼职记者。
正在他于南京忙碌之时,《尚书古文疏证》一书也继续发酵。
大多数儒生虽然不接受此书证伪《古文尚书》的观点,但是时下的众多文人还是对于此书给予极大的尊重。
对于《尚书古文疏证》反对最激烈的钱一本也拿着这书反复阅读,书中条分缕析的考据学方法让他大开眼界。
通过这本书许多以前没有想到过的研究古文的方法突然都摆在各派儒家学者面前,让本来就已经分出诸多派别的明末儒学家们手头一下多了许多工具,拿着这些工具,总想对一些东西敲敲打打。
而其中受到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本来就已经开始研究考据学的明代学者。
刘宗周三年前刚刚考上进士,母亲就去世了,加上对于朝局不感兴趣,于是他没有授官就直接回乡守制,在家乡经人介绍,拜到了湖州德清大学者许孚远的门下,专心学习《易经》。
刘宗周看完《尚书古文疏证》之后连衣服都顾不得收拾,骑上一匹快马就急急忙忙的从绍兴山阴跑到了湖州去找师父,进门就直接拿着书本对许孚远说:“先生可读了《尚书古文疏证》么?”
许孚远一愣,拿起自己手边一函崭新的《尚书古文疏证》笑着对爱徒说道:“今日刚得朋友送了一函正打算阅读呢。”
刘宗周激动说道:“此书知观点同我们之前所研究极为相似,而且论证更加严密,许多论证方法都是我想也没想到的,此书中的办法足以开宗立派了。”
“能好到如此程度?”许孚远可是知道刘宗周的水平,正常不会对一本书推崇到如此地步,闻言颇为惊讶。
“此书之好,光是言说都无法形容,”刘宗周看完这书之后已经对王文龙极为崇拜,道:“我研究古文尚书多年,虽然找到一些疑点,但是我所列出的疑问与《尚书古文疏证》之中的严密证明一比,简直是孩儿去比一个成人。此书足以傲视本朝以前所有疑古之作!”
“真有此事?”年近七十的许孚远闻言眼前发亮,想想放下手中的书本,打开《尚书古文疏证》的函套道:“听你一说,我也要赶快读读此书了。”
刘宗周说道:“先生,我想去福建拜访那王建阳,若能跟他讨论经学想来能对我们的学问进境颇多。”
许孚远闻言却笑道:“王建阳如今不就在南直么?”
“怎么他来了江南?”刘宗周整天窝在家里面读书,对于王文龙的近况完全不知道。
许孚远在退休之前当到了礼部侍郎,而且他之前还担任过福建巡抚,对于在福建搞风搞雨的王文龙在朋友往来信件之中早就看得熟悉了。
闻言他笑着说道:“他如今已经授官国子助教,请他入国子监的奏折中我还列了名字呢。”
“原来如此。”刘宗周欢喜说道,“不想这等高士就在左近,我还道他在福州经营报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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