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363节

松井石根冈村宁次和荒木贞夫三人，虽然也都在中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失败。但他们都是陆大生，又是陆军内部的主流少壮派，像荒木贞夫名声在外，甚至被当做陆军的后起之秀而获得了军务课长田中义一的悉心栽培，就算打了败仗，前途也不是石原莞尔可比的。

荒木贞夫一眼瞥到了石原莞尔胸前的口袋里，装着一本红色封面的小册子，他一把夺了过来随手翻阅两页，就把小册子丢进大海里。

荒木贞夫一耳光扫在石原莞尔脸上，将他的军帽都打落在甲板上，怒斥道：“石原君！你在看中国人的书？这是中国红军分发的洗脑材料吧，你还年轻，思想还不成熟，看这些东西是会被腐化的！”

石原莞尔轻轻捂着脸，忍不住笑道：“前辈，那本小册子是林淮唐亲笔所写的社会党革命思想介绍书，前辈您一心想要日本也涌现出像林淮唐这样的铁腕强人来，可为什么又要把林淮唐的思想投入大海之中？难道前辈要的只是林淮唐的肉体，而不是他的思想吗？”

荒木贞夫微微一愣，冈村宁次则沉声道：“你不要胡闹，这是敌军材料，如果到本土后被人发现，石原君你在军队里就没有前途了，荒木也是为你好，快向前辈道歉吧，以后绝不可以再用这种口吻同前辈说话。”

石原莞尔耸了耸肩不再多言，他没有拒绝冈村宁次的要求，而是很干脆的给荒木贞夫道了一个歉。反正他在山东和天津还另外收集了许多社会党发行的报刊书籍和各类宣传小册子，足有一麻袋那么多，荒木贞夫丢掉的那一本书根本就不算什么。

至于冈村宁次说的军中前途？

且不说石原莞尔在山东战败以后，已经很难再有机会去读陆大，本来在陆军里就没多少前途了。就算还有前途，不就是拿了一些中国书籍，难道军部还能给他定罪吗？

就石原莞尔所知，日军山东派遣军这段时间分批撤回本土的时候，不少人闲暇无事每天可都在读社会党的小册子呢。还有被红军释放的大批日军俘虏，那些人更是熟稔社会主义思想，这成千上万官兵军部难不成都要治罪？

一下子搞出上万非国民来，这么大的罪名，就算是山县有朋公爵也顶不住吧！

石原莞尔从甲板上捡起自己的军帽，阔别国内也有一年时间了，海军派和陆军派的斗争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海军和陆军都是藩阀派的支柱，现在内讧却这么惨烈，藩阀派还能顶得住护宪派和民间民权运动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吗？

但是日本的最高权力还是操在天皇手中，大正天皇又是一个患有脑疾的愚鲁之人。真是可笑啊，到头来日本的命运竟然就取决于谁更能博取一个傻子的欢心吗？

如此说来……石原莞尔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宫内省的人地位就特别重要了。大正天皇是愚夫，自己无法行使政治上的权力，那么宫内省就能像中国古代的宦官还有日本古代的摄家一样，代行皇权。

山县有朋和西园寺公望，到底谁能首先争取到宫内省的支持呢？

运兵船的汽笛声响彻海天之间，一群海鸥突然间从甲板上空飞过，冈村宁次也抬起头来说：“我们回国以后，一定要开创日本的大正革命时代。”

石原莞尔的心中只是窃笑：前辈，您真的明白革命两字代表什么吗？

第二十二章 功名十字路

在日本国内，关于“革命”二字的讨论早已甚嚣尘上。

本来自幕末以来，日本人惯用“维新”二字来指代一切变革，就连商家推出新产品时都要打出“某某某维新”的广告语来。

但日军在青岛战争的落败实在大大冲击了日本国内的舆论环境，不仅知识分子们都开始竞相研究起了中国迅速复兴崛起的奥秘，就连一般市民阶层也因为报纸上对中国革命连篇累赘的报道，而逐渐对“革命”这一全新的词汇产生了无限兴趣。

石原莞尔才一回到日本本土，他刚刚在长崎下船，就撞见了在街道上叫卖什么革命家列传的书贩，咖啡馆也张贴起了“仏国革命”的宣传画。

不过这些都还算是小事了，最让石原莞尔吃惊的一件大事，则是夏目漱石去世了。

石原莞尔很喜欢读夏目漱石的小说和杂文，他当初会选择去中国就是因为拜读夏目漱石的《满韩漫游》以后，受夏目先生的影响才做出这一决定。

怎么……一年时间，夏目先生竟然就去世了？

不仅如此，而且路边摊贩叫卖的报纸上，竟然还以极具冲击性的大字在头版上写着什么“夏目门下论战”、“《满韩漫游》之失败”一类的新闻。

石原莞尔大吃一惊，立刻买了一份《朝日新闻》的号外来读，翻阅两眼，他便越看越是吃惊。

以夏目漱石近年来在本土的声望，他突然病逝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受到了文坛新秀的挑战和冲击？！

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很快就映入了石原莞尔的眼帘，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曾和不少夏目门下弟子往来密切，但据说很快就投入到了东京帝国大学内以河上肇教授为首的“反夏目”一派。

与其说是反对夏目漱石的文学，这群人不如说是反对夏目漱石的杂文和政论，他们首先的发难就是针对《满韩漫游》进行的猛烈抨击。

诸如河上肇撰文批评《满韩漫游》与中国的现实情况大相径庭，夏目漱石在文中激烈批判了中国人的国民性，诸如麻木冷淡、肮脏不堪等等，难道和日本军队在山东的所闻所见有一点相符之处吗？

夏目漱石从国民性的角度对中国人与日本人进行对比，前者肮脏、残酷、狡猾，后者卫生、善良、诚实，差距如此之大，却如何解释日本在山东的失败？难道是因为日本军人的国民性都低于日本国民的平均程度吗？

《满韩漫游》里还有不少荒腔走板的文字，都被河上肇和芥川龙之介撰文一一驳斥。恰逢夏目漱石的病逝，夏目门下为了捍卫夏目漱石的名誉当然加以还击，如此就在日本文坛形成了一场以夏目漱石的文章为起点，但最终却落到讨论日本国民性的大争论上。

自从黑船开国以来，日本人对亚洲民族的自卑自劣就发展到了极点，虽然日俄战争的胜利一时鼓舞了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但这胜利却未能带来任何赔款，在日本国内也一直有着日俄战争日本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取得真正胜利的争论。

说到底在日英同盟的框架下，在英国主导的东亚秩序下，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始终要屈服于对英国的附庸之下。

在后世，日本人是要在华盛顿会议上真正取得和英国平起平坐的地位以后，才彻底打破了强烈的自卑自劣心理——不过结果其又走上了另一条殊途同归的极端道路，便是另外的话题了。

1916年的日本，国民劣根性的论调还大有市场，而在山东的失败也确实冲击着日本人在日俄战争后勉强建立起来的一点民族自信心，日本到底能不能行？一下子又成了大问题。

在西方文明的强势冲击下，整个亚洲，特别东亚文明，可以说都陷入了极为深重的自卑心理中。所有人遇到失败以后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从自身找问题”，反思已经从习惯变成自然，而山东失败的责任这么重大，日本舆论上的“反思情绪”当然也就尤为猛烈。

石原莞尔又注意到不少摊贩竟然在公开叫卖介绍社会主义革命思想的书籍，冈村宁次还以为带这些书回国就会受到严厉惩罚呢！殊不知在本土这些书居然都能公开贩卖了。

政府居然没有进行取缔吗？

石原莞尔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就从报纸上得到了答案

海军派的山本权兵卫承担战败责任全体辞职以后，宫内本希望由西园寺公望、德川家达出面组阁，但这又受到了山县有朋的强烈反对，而且西园寺公望、德川家达二人也不愿意此刻冒众矢之的出来收拾棘手的烂摊子，因此也加以拒绝。

不得已之下，宫内派只好派作为天皇顾问机关的枢密院顾问清浦奎吾出面组阁。结果在组阁过程中，确定海相人选时海军方面作为条件，提出增加造舰预算的要求，清浦奎吾束手无策，不得不放弃组阁。

经过清浦奎吾组阁流产，由山县有朋推荐的大隈重信便继而出面组阁。

大隈内阁执政党包括立宪同志会以及非政友会派的立宪国民党、中正会，在议会共占165个席位。元老们对大隈内阁最大期待是压制政友会，同时山县有朋也希望依靠大隈重信内阁来解决陆军补充在华战争损失和进一步扩充两个常备师团的问题。

但大隈重信才一提出扩军问题，就遭到国会内政友会的激烈反对，于是山县有朋就授意大隈重信在年底直接宣布解散议会。这次解散议会是元老们期待的压制政友会派系的绝好机会，为此大隈重信在组阁之后马上着手对地方行政长官进行更迭。

在总共同48名地方长官中有13人被罢免，32人变换了任所。大隈内阁还更换了日本全国各地内务、警察部长，将内相大浦兼武平调改任农商相，这自然不可避免在日本全国范围内造成了巨大混乱，而且也使得各地的内务和警察机关陷入暂时的瘫痪之中。

虽然政友会等国会内的护宪派势力遭到了沉重打击，但民间的在野派民权运动却得以借大隈内阁大肆清洗地方内务和警察机关的混乱，获得了堪称跃进式的大发展。

石原莞尔这才明白了过来，短短一年时间之内，政府三次垮台、三次组阁，新内阁还对地方行政系统进行了如此大规模的清洗和改组，那么也就难怪没人来管这些书贩子了。

他心中甚至开始有些惴惴不安的猜测起来，会不会……会不会在本土已经出现了像林淮唐团体那样的革命组织？

现在内务省和警视厅完全瘫痪，就算真有人在暗中秘密组建革命团体，也不会有警察去管吧！

石原莞尔想到这里，就把手中的报纸团成一团丢到了路边的草丛内。

在中国的战争结束了，没想到日本国内却已经暗流涌动，这样的局面或许正是龙马之辈拔刀而起的大好时代！

他双手微微颤抖起来，那些德高望重的维新元老们凭什么能够以垂垂老矣的朽木之躯主宰日本政治？靠的不就是在幕末时成为维新风云儿所立下的功勋吗？

如果新的风暴将要席卷全日本，那他石原莞尔绝不会错过这一功名十字路！

第二十三章 一心会

在佐世保港附近有一家装潢雅致的料亭，就隐藏在重重竹林深处，平常除了一些达官贵人以外，海军的高级将校们也常常在此聚会。

山本权兵卫的内阁垮台以后，由山县有朋支持的陆军派大隈重信内阁上台以后，为了打击海军势力就开始着手调查海军购舰弊案，所以这段时间常有内务省的人来此调查，料亭的生意一下就变差了许多，庭院里也冷清了许多。

1916年的初春时分，几株樱花树随风绽放，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在一起，像金玉似的万花筒笼住一片天空。井上成美也是去年刚从中国回到日本，他们这些败军之将都受到了军部不同程度的惩罚，说来此役本来就是大本营方面的战略决策和情报调查出了大问题，但战争失败以后，军部高层一个人也没有转入预备役，反而是中层军官被撸下去了一大群。

想到此处，井上成美既觉得有几分可笑，也对军部荒唐的体制又加深了半分鄙夷。

跟中国革命军的体制比起来，日本的军部实在是到了不大大革命一场就死路一条的地步啊……

“井上君，你终于老了。”

井上成美轻轻拉开料亭内隔间的纸门，虽然由于政府开始调查海军弊案的关系，料亭里的来客已经少了一半以上，但井上成美进来的一路上还是时不时能听到男女欢笑之声，时而还有些少女唱歌陪酒的声音。

一群年轻的海军军官围坐在料亭内，为首的是一名光头军官，他伸出手迎接井上成美，但左手上仅有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的部位都断掉了。

“高野前辈，不，现在应该叫山本少佐了吧？”

井上成美和山本五十六轻轻握手，山本五十六原姓高野，他在日俄战争的对马海战时被俄国人炸掉了左手的食指、中指，留下了终身残疾，去年以上尉军衔进入海军大学深造后，经牧野忠笃子爵介绍，过继到旧长冈藩家老山本家，成为山本带刀的义子，由“高野五十六”改名为“山本五十六”。

山本五十六爽朗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都是小节，快进来，来，坐，井上君可算是来了，大家都听说你是海军里最了解中国革命和林淮唐的人，都等着你来讲课呢。”

隔间内除了山本五十六以外，还有七八名年轻的少壮派海军军官，大部分人都只是尉官级别的下层军官，山本五十六少佐的军衔就已经是最高的了。

这群年轻人都围到井上成美的左右，七嘴八舌地问起关于中国革命的问题，还有人比较关心中国海军和德国海军的发展情况，也有人问到了日本联合舰队去年、前年时在胶州湾的表现。

“各位……各位同志。”井上成美轻轻咳了一声，最后选用了他觉得最为合适的一个称呼，“大隈重信政府号称是超然内阁，但自从上台以来就对我们海军大加打击，不仅新的造舰计划被彻底砍掉，而且政府还以所谓请查弊案的名义要把海军高层一网打尽。青岛战争陆军的表现远比海军拙劣，到头来却要我们来承担战败的苦果。”

山本五十六盘坐在茶桌前，双手按在膝盖上，正声道：“长州藩正在清洗政府内的温和派，国会里的资产家们却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就连西园寺公爵这些元老也在坐视山县有朋把军队纳入私囊。我们海军里的青年军官，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了。”

几个刚从江田岛毕业的年轻军官，也跟着附和：“政府和报纸成天在说什么欧战景气，但发财的人还不是那些资产家吗？农民依旧食不果腹，我们老家的山村一样满目赤贫，什么战争景气都是骗人的，就算对欧洲出口赚再多的钱，不能改善农民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海军军官们多数也都出身贫农，由于日本海军完全以英国为师，所以只要从江田岛毕业，这些海军军校学生就能立刻实现阶层飞跃，开始有机会目睹到国家上层穷奢极欲的生活，所以海军军官们的思想本来就较陆军更为西化，对藩阀上层的腐败和无能也更为痛恨。

山本五十六身旁的青年军官们一想到自己贫穷的老家，眼眶便湿润了起来，还有人一拳砸在桌上说：“你们知道山田君吗？他陪军令部的将军们到欢乐街陪酒，结果竟然撞见了自己的亲姐姐卖淫。战争景气只不过是肥了一批官僚和财阀，根本没有真正改善国民的生活。”

井上成美见状趁热打铁，马上就开始向这些海军的青年军官介绍起了中国社会党的社会主义革命历史和思想。

他本人并非日本社会党的党员，也和红军毫无干系。但以井上成美聪明的头脑，已经从日本暗流涌动的局势里嗅到了一丝别样的空气，他和山本五十六交流过后，两人便一拍即合，决定在海军里先行组织起一个秘密的革命小团体。

井上成美对社会主义的理论研究颇深，他回到日本以后也读了河上肇、北一辉等人的书，在理论层面又有了更大的进步。

“社会主义革命就是以下层阶级的武装暴动发起，用铁腕扫清国家内的一切害虫。”

山本五十六点点头，眼里放出令人胆寒的光芒：“国家的腐败到了如此地步，我们海军军人必须承担起责任来。陆军的封建风气太过浓厚，不能承担起革命的责任来，这一历史的重大任务，只能由海军来完成。诸君，我知道你们都是心怀理想的热忱之士，当年坂本龙马结成海援队成为倒幕主力，今天我们也要创建一个全新的海援队才行。”

“对，我们要组织起来，只有用铁一般的纪律组织起来，才有革新日本的可能性。”

井上成美猛然站起来说：“我在中国见识到了革命军队的力量。诸君，你们都知道吧？仅仅在几年前中国军队还被人嘲笑为清国奴、辫奴，可现在他们人人脸上都洋溢朝气，全部国民都有为国家牺牲的觉悟，上层的领袖也都是一些品格高洁之士，绝无腐败奢侈可言，那样的国家，想来才是龙马所梦想的日本吧。”

“对对，井上君说得对，我们要承担起缔造革命新日本的责任来……”

这些出身贫苦的军官都被井上成美和山本五十六说的话刺激到了，现在大隈重信政府极力打压海军，就连海军高层都压力重重，更何况海军内的少壮派精英呢？不革命，他们说不定就会因为政府缩减海军力量的缘故，被转入预备役呢。

大家好不容易从千军万马的独木桥里脱颖而出，在江田岛受尽了最严酷的折磨和训练，还一点成就都没有，连家人的生活都未及改善，难道就要被转入预备役？当真是笑话！

山本五十六重重点头：“海军军官们需要团结起来，精诚一心结成秘密的革命团体，彻底刷新国政！我们……我们的团体就叫一心会吧。”

井上成美满意地微笑道：“对，我们要团结一心，一心为国家、一心为同志，就叫一心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