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不求生 第189节

第六十章 周豫才先生

林淮唐在上海与李燮和会面的同时，民国元年的六月间，也正是社会党所属各支武装整编工作的最高潮时期。

虽然袁世凯已经给社会党武装发表了一个师和五个混成旅的编制番号，但是社会党除了依据这些番号向袁世凯索饷以外，根本就没打算遵照袁世凯的计划来进行整编。

或许在袁世凯看来，他给社会党开出的一师五混成旅条件，已经非常大方，比起对国民党的苛刻，更显出优待来。

可是社会党已有的武装部队，约有近似于北洋军三个师和三个混成旅的兵力，如果再加上华南的许多地方民兵部队，那么社会党武装的总兵力，大约相当于北洋军的三师五混成旅。

这样一算，林淮唐当然瞧不上袁世凯的一师五混成旅整编条件，真按袁世凯的要求来，社会党就需要裁撤掉一半以上的野战部队。

社会党自己的整编计划，是将野战主力部队整编为三个三旅九团制的大师，剩下的独立旅和地方部队，整编为大约十个团的公安总队。

这样一旦南北战事爆发，社会党随时都能把主力部队和公安总队做结合，将三个整编师迅速扩充为三个下辖两师的军，形成足以正面对抗北洋六镇的野战军主力部队。

所以在林淮唐的设计里，公安总队作为社会党革命武装的动员潜力池，作用和地位都非常重要。

然而刚刚被发表为公安总队司令的陈仪，却没有感到这种重要性。

陈仪不是社会党党员，理论上来讲，由于他并没有发表过什么退出光复会的正式声明，所以浙军出身的陈仪，现在还应该算作光复会会员。

但也只是算作而已。

事实上他和光复会的组织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联系了，这也和光复会本身十分松散的组织形式有关，总之陈仪现在也可以算作无党派人士。

他原来是北伐军第一独立旅的旅长，也算掌握很大的兵权，可是被调任为公安总队司令以后，明明是升官，陈仪却有一种左迁之感。

他刚刚随着公安总队司令部一起迁到上海，可是公安总队下属的十个团，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地方民兵部队，都不需要向上海这个公安总队司令部负责，而是向司令部下属的公安总队政治部和参谋处负责。

而且公安总队司令部在上海，政治部和参谋处却是在徐州。

政治部主任是个社会党的老党员李早瑜，参谋处作战主任则是原来淮上军的参谋长张汇滔。

这些情况，都让陈仪很有一种不被社会党信任的感觉。

他刚刚走出公安总队司令部的大门，司令总部就设在上海总工会和全国工联总部旁边，办公时陈仪还时常能听到工会代表慷慨激昂的演讲声。

说到办公，司令部的公务也很少，堂堂一个总队司令部，包括陈仪和一个做饭的师傅在内，所有在官署内办公的部员，统共才只有五个人。

“这是赤裸裸的闲置啊……”

陈仪闷闷不乐，他是光复会的老革命，但自从参加北伐军以后，也和陶成章、李燮和等光复会领袖疏远了，现在普遍被人家视为社会党的一份子，然而却又不被社会党真正信赖，只做着一个空有其名的公安总队司令而已。

他在日本留学时感情很好的另一个绍兴同乡周树人，最近受陈独秀的邀请，也从杭州来了上海，虽然没有直接接受中华书局的职务，但似乎也在帮助陈独秀很多工作。

陈仪和周树人约好，到工联食堂见面吃一顿饭，两人相识也有近十年的时间了，从当初绍兴同乡恳亲会的两个少年学生，到今天一个公安总队司令，一个也是浙江省教育厅和中华书局的重要人物，从世俗意义来讲，他们的事业都算成功。

陈仪悠悠一叹，周树人来得很迟，直到快过中午饭点的时候，才穿着件污掉半边的长袍出现在食堂里。

周树人高高瘦瘦，还是一副清峻高大的模样，他板着脸，人一到就很不客气地说：“公侠真无用，我写信给你，请你把不合潮流的旧思想，旧习惯打扫一清，输入点新知识，增加点新能力，多了解社会党的主张，你怎么不听我劝？”

周树人说着就坐了下来，一边批评陈仪，一边自顾自又倒起茶水来。

陈仪很苦闷地回答：“豫才的话，我亦拳拳在念，可是社会党并不接受我，将我调一个闲职，辱人真甚。”

周树人哼道：“仲甫说你不学习，我本不相信，以为公侠毕竟不是愚人，现在看来仲甫确实不说假话。”

陈仪很不高兴：“你们！豫才，你受陈总编辑的优待，受社会党的优待，人家还专程从浙江请你来上海，自然不懂得我的苦衷。”

周树人冷笑：“你为什么到上海来？”

“林君汉让我来，我就来了……”

“公侠你真是……”

周树人手指不住敲在桌上，说：“你向社会党提交过入党申请书吗？”

陈仪皱起眉头：“社会党不信任我……”

“公侠做大爷倒很爽快！”周树人讥讽说，“真不知道你视革命为何物，还要等来三顾茅庐吗？”

周树人大摇其头：“我和仲甫谈过，社会党只觉得你莫名其妙。他们本以为你是替人做眼线，可调查以后好像又无这回事情，但还是不解你的行为。”

陈仪苦笑：“我哪有什么行为，我就是奉黄老之道，无为无为。”

周树人替陈仪付了饭钱以后，就站起来说：“公侠好好想想吧，不要总自己钻牛角尖，社会党并不针对你。还有，你此前来信说无公务可做，闲极无聊想读读书，托我给你带几本书来，我已经把安特列夫的《七个绞死的人》，果戈理的《死魂灵》，放到你们司令总部楼下。但我还是想……你负责部务，真要有做事的想法，怎么会一点公务都没得做？你自己好好想吧！”

但陈仪还是问道：“调查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周树人没有回答，过一会儿食堂大门外有个年轻少年跑过来，露出头喊道：“周先生！总编辑找您！”

周树人回过头答道：“好，洪深，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他又向陈仪说：“最近上海不太平，中华书局收到了政治保卫局的通知，对一些重要人士加强了安保，你也要多注意一下。”

说到最后，周树人的语气又变得温和下来：“你要记得我说的话，不要再三心二意，如要革命，就要坚决些。还有，近期多注意安全。”

陈仪大感不解：“上海最近有什么事端吗？真有什么事端，豫才又是怎么知道的？”

周树人拍了拍陈仪的肩膀：“我不便和你多说。”

他犹豫再三，道：“注意好安全。”

第六十章 神圣裁判机关

中华书局发生了一起很严重的恶性案件。

王亚樵正带着政治保卫局的干部亲自赶往书局调查，为避免走漏风声，陈独秀又专门以庆祝国会大选开始的名义，给中华书局的普通员工放了一次长假。

放满了印刷机器的出版工厂里，此时同往日的繁忙喧闹比起来，寂静空洞了许多。王亚樵，还有十几名政治保卫局受过林淮唐亲自指导训练的干部，都穿着保卫局的黑衣制服、戴着环有蓝边的同色大檐帽。

他们的制服和社会党政权中的警察制服类似，但肩膀上另外配有军服上才有的纵向军衔领章。

王亚樵一身黑皮，也遮盖不住他身上浓厚的文人气质，和目光锐利的陈独秀站在一起，竟分不出谁才是军人、谁才是文人。

“此事实在是荒谬至极。”

陈独秀西装革履，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面带不悦，手里高举着一张好像是印刷品的榜文，连声强调“荒谬”、“荒谬”。

这张印刷品，就是案件的核心。

王亚樵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眯着眼睛，接过榜文说：“神圣裁判机关？陈总编，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些材料的？”

陈独秀回答说：“就是前几天的时间……中华书局的印刷工厂，也采用固定时间工作制，前几日工人下班以后，因为适逢假期，工友们将工厂大门锁上以后，就只留下两人在工厂外值守。等到假期结束以后，书局恢复工作，才发现一台印刷机失窃。”

王亚樵又摸了摸那张印刷品，道：“印刷工艺很好啊，这种质量的印刷品，目前确实只有中华书局的厂子能够印出来吧？”

中华书局内另一个员工洪深，插嘴道：“国民党系统的商务印书馆也可以，他们也从美国进口了新式印刷机和油墨，但全国，包括天津和上海的租界在内，确实只有商务印书馆和我们中华书局两家能够印出这等质量。”

陈独秀接着说：“印刷机失窃以后，我们向工联还有市政府和上海的党委都汇报了此事，我本来也只当此事是一桩偷盗事件而已。但第二天，不仅街头小巷被贴满了这份所谓的神圣裁判机关宣告文，而且就连工联下属的好几家工厂内，都被张贴了同样的榜文。”

王亚樵点点头：“明白了……这种印刷品，只有很少数几家厂子能够印出来，难免让一些有心人以为是社会党出现了内贼？”

陈独秀两道剑眉拧在一起，冷声说：“国民党的报纸说我们自导自演，立宪派的报纸则说是社会党内部不满领导人政策的所谓志士所为。”

王亚樵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张“神圣裁判机关宣告文”上面，这份榜单最近几天被张贴到上海各处，由于其采用了目前只有中华书局等很少几家出版社才拥有的新型油墨，所以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坏影响，让外界不少人趁乱开始制造社会党内部分裂的舆论。

“宣告文”上写着

呜呼！今日民国，固已至危险存亡之秋，方若婴孩，正当维护哺养，岂容更触外邪？本机关为神圣不可侵犯之监督民国之特别法庭，凡不正当之政党，必以四万万同胞公意，为求共和幸福，以光明公道之裁判，执行严厉正当之刑法，使我天赋之福权，奠定我庄严之民国。

今查有林淮唐莠言乱政，图窃权位，梁启超利禄薰心，罔知廉耻，陶成章纯盗虚声，欺世误国，袁世凯独揽大权，有违约法，黎元洪群小用事，擅作威福，赵秉钧不知政治，罔顾责任，林时爽大言惑世，屡误大局；其余林述庆、廖仲恺、郑祖荫辈，均为民国神奸巨蠹。内则动摇国本，贻害同胞，外则激起外交，几肇瓜分。

若不加惩创，恐祸乱立至，兹特于民国元年，将林淮唐一名，按照特别法庭，执行第一次公开审判，由陪审员蒋圣渡等九员，一致赞同，请求代理法官叶义衡君判决死刑。先生即时执行，所有罪状，另行宣布，分登各报，以为同一之林淮唐儆，以上开列各人，但各自悛悔，化除私见，共谋国是而裕民生，则法庭必赦其既往，其各猛省凛遵！切切此谕。

“确实是莫名其妙的一份榜文……专门为此偷盗中华书局的印刷机，大费周章，用意却很叵测。”

王亚樵又问：“榜文落款的叶义衡、薛圣渡两人，陈总编听说过吗？”

“从未听过。”

“嗯……政治保卫局会调查此事。”

王亚樵竖起一根手指，道：“陈总编注意保密，暂时不要将社会党内对这件事展开深入调查的消息，透露到外界。若有必要，我们还需要请陈总编发布一两篇声明，指责此事或为国民党所做。”

“什么意思？”陈独秀瞪起眼来，“王处长的意思，是说此事其实和国民党无关吗？”

王亚樵哈哈一笑：“榜文上专门写了如许多政治人物，连梁启超、赵秉钧等人都能上榜，却不写孙黄宋等人，这行径是让我觉得很奇怪，似乎幕后黑手很希望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国民党那里。但现在事实还没有调查清楚，保卫局也不会完全排除国民党的嫌疑。”

陈独秀若有所悟，但他觉得这份名单颇有一种“杀人预言”的意味，还是说：“名单罗列民国元勋众多，凶手能为发一张名单，便大费周折偷盗书局的印刷机，恐怕不是一般宵小之辈可比。王处长，我很担心书记长等人会不会真的出什么事。”

“陈总编放心吧，保护党的中央领导人，也是我们政治保卫局的重要职责。”

王亚樵收起宣告榜文，他示意保卫局其他干部和他一起离开，走到中华书局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来对陈独秀说：“除此事以外，最近上海另外还有一些怪事，或南或北，随着大选开始，必有人将要对社会党发起进攻了，仲甫先生也注意好自己的安全。”

上海，是社会党与国民党、光复会联合执政的地区，虽然社会党握有这一联合政权中最强大的主导力量，但上海不比潮梅、闽南和江北等地，社会党对城市内的控制力还是非常弱的。

更何况上海毕竟是一座多达二百万人口的大都会，以社会党在上海如此少数的党员和基层组织会员，就算握有上海整个的政权，也不可能实现多么严密的控制。

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魔都的黑暗之中，必有罪恶与其他外部力量正在滋生阴谋。暗流涌动之下，则是北洋、国民党、社会党等等势力之间的政治角力，国会大选搭起了一台看似堂皇的民主舞台，可在这之下呢？

谁会束手就擒！

第六十一章 燬林

上海暗流涌动的同时，北京却因为国会大选的正式开始而热闹非凡。

虽然唐绍仪刚刚辞职，内阁动摇，政潮一而再、再而三地冲击政府，也无掩北京市民对于国会的新鲜劲儿。唐绍仪辞职后，转住津门数月以后乘舟南归，国务总理一职空悬，北洋内部不少人都对此很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