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728节
二胡的声音哀戚,他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故事。女真人攻城之时,他也曾见过许多人的死去,他多数时间在后方,侥幸得存,见人赴死,或是在死前的凄凉景象,原没有太大的触动。唯有与这些原原本本记录、整理下来的故事合在一块,当初死了的人,才像是忽然有了意义和归宿。周围过来的人,包括在附近家门口远远听着的人,多少也有这样的见闻,被故事拉出现实之后,大都忍不住心中酸楚恻隐。
他一个故事讲完,附近已经聚了些人,也有披麻戴孝的孩子,其后倒有小小的插曲。附近人家穿麻衣的女子过来央求事情,她为家中相公办了灵堂,可此时城内死人太多,别说和尚,周围连个会拉乐器的都没找到,眼见着吕肆会拉二胡,便带了银钱过来,央求吕肆过去帮忙。
吕肆拒绝之后,那女子伤心得坐在地上哭了出来,口中喃喃地说着她家中的事情。她的夫君是附近的一个小地主,年纪尚轻,平日里喜欢舞刀弄剑,女真人过来,男人抛下家中的妻子与尚幼的两个孩子,去了新酸枣门,死在了那里。如今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家中虽然留下一份薄财,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哪里守得住这个家,她给丈夫办了灵堂,却连和尚、乐师都请不到,女人就只能在这样艰难的冬天里送走那年轻的丈夫了。
本就是不大的家庭,守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人难以撑起这件事情,这几日来,她身上的压力早已大得难以言说,此时哭着说出来,周围人也都抹起眼泪。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八九岁孩子一面哭一面说:“我爹爹也死了。我爹爹也死了……”便是哭声一片。
这一天在城市中说书的人们,遇上的大抵都是这样的状况。无论城内城外,一个人的赴死,往往没有太多慷慨激昂可言,对于城中的幸存者而言,亲人的死去,让人看到更多的还是压在眼前的现实状况,也只有这么多的人,不同的身份,同样的死了,才能给这些死亡稍微增添一点意义。哪怕这样意义的宣传有不少出自人为,至少却不会让人直接沉落在黑暗的深渊里。
城内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稍稍掀起些喧嚷的同时,汴梁城外,与女真人对峙的一个个军营里,也并不平静。
当初种师中率西军与女真人鏖战,武瑞营众人来迟一步,随后便传出和谈的事情,武瑞营与后方陆陆续续赶来的十几万人摆开阵势,在女真人前方与其对峙。武瑞营选择了一个不算陡峭的雪坡扎营,随后建筑工事,整顿器械,开始大规模的做好作战准备,其余人见武瑞营的动作,便也纷纷开始筑起工事。
随着和谈的一步步进行,女真人不愿再打,议和之事已定的舆论开始出现,其余十余万军队原就不是过来与女真人打正面的。只是武瑞营的态度摆了出来,一方面战事接近尾声,他们不得不这样跟,另一方面,他们赶过来,也是为了在旁人插手前,瓜分这支精兵的一杯羹,原本士气就不高,工事做得仓促马虎,随后便更显敷衍。
唯有武瑞营这边,一日一日里将修筑防御工事,做进攻操练视为日常,一见之下,高下立显。过得一两日,便有人来说,和谈期间,勿要再起兵衅,你在女真人阵前整日张牙舞爪,俨如挑衅,万一对方凶性上来了,继续打起来,谁扛得住破坏和谈的责任。
在这期间,各个军队间私下里的来往、游说,更是常态,武瑞营固然能拒绝一些,但也有些人,无法拒绝。过得几日,这边才在竹记幕僚团的提议下,同样派出说客,策反对方军阵中的能战之人。
如此一来,虽然也算是将了对方一军,私下里,却是浮动起来了。这边军中又是一阵议论、检讨、反省。自然不能针对对方的行动,而是在一起讨论,与女真人的战斗,为何会输,双方的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要战胜这帮人,需要怎样做。军中不论有才学的,没才学的,围在一起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归总、统一等等等等。
人都是有脑子的,哪怕当兵之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大家在一起议论一番,什么有道理,什么没道理,总能分辨一些。为何与女真人的战斗会输,因为我方怕死,为何我们每个人都不怕死,聚在一起,却变成怕死的了……这些东西,只要稍稍深入,便能滤出一些问题来。这些时日以来的讨论,令得一些尖锐的东西,已经在中下层军人中间浮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被分化的危机,同时,一些有朝气的东西,也开始在军营内部萌生了。
踩着不算厚的积雪,陈东野带着手下训练后回来,靠近自己帐篷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一名军官,同时,也听到了帐篷里的议论声。
帐篷外的那人与他算是熟识,看似站得随意,实际上倒有放风的味道,眼见是他,使了个眼色,也挥了挥手,让他进去。他掀开帘子进去后,看见帐篷里已有六七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在了,眼见他进来,众人的说话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说起来。
众人说的,便是其余几支部队的上官在背后搞事、拉人的事情。
“……我那兄弟过来找我,说的是,只要肯回去,赏银百两,立即官升三级。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花的血本,一日比一日多……”
“你敢说自己没动心吗?”
“嘿,老子缺钱吗!告诉你,当时我直接拔刀,明明白白跟他说,这话再说一遍,兄弟没得当,我一刀劈了他!”
“何兄霸气!”
“没什么霸气不霸气的,咱们这些日子怎么打过来的!”
“我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咱们怎么输的,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
帐篷里的几人都是下层的军官,也大都年轻,初时随有败绩,但从夏村一战中杀出来,正是锐气、戾气都最盛之时。与陈东野同在这个营帐的罗业家中更有京城世家背景,向来敢说话,也敢冲敢打,众人大抵是因此才聚集过来。说得一阵,声音渐高,也有人在旁边坐的木头上拍了一下,陈东野道:“你们小声些。”
“有什么可小声的!”对面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说了一句,“晚上的讨论会上,老子也敢这样说!女真人未走,他们就要内斗!现在这军中谁看不明白!咱们抱在一起才有希望,真拆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样,将熊熊一窝!赏银百两,官升三级又如何!把人变成了狗熊!”
“我说的是:咱们也别给上头添乱,秦将军他们日子怕也不好过哪……”
经过这段时间,众人对上头的主官已颇为认同,尤其在这样的时候,每日里的讨论,大抵也知道些上面的难处,心中更有抱团、同仇敌忾的感觉。口中换了个话题。
“宁公子倒是厉害,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我听竹记的兄弟说,这也是权益之计啊。”
“拆不拆的,终究是上头说了算……”
“真拆了咱们又变成之前那样子?老实说,要真把咱们拆了,给我白银百两,官升三级,下次女真人来,我是没信心打得过。攒了钱,女真人来之前,我就得跑到没人的地方去……”
“嘿,到没人的地方去你还要什么钱……”
“先置东西!”那人嚷道,“先前不知道,跟女真人打了,输成那个样子,现在跑回去再跟着那帮狗娘养的,女真人再来,我还敢打吗?上一次,我是冲了以后,看女真人杀过来,我受了伤才跑的,下一次女真人冲过来,我估计首先就要掉头跑,跟着那些官,偷鸡贪钱吃空饷,怎么打,靠得住吗!好不容易熬个底子出来,死了那么多兄弟,老实说,咱们要是在一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指哪我打哪,有退一步我祖宗十八代都是狗日的!”
这人说着,眼眶都稍稍红了,却没人能说他什么,这人稍稍有些多愁善感,但在战场上杀敌,却素来是最凶悍的。
一旁有人道:“我不懂那么多,可要是真要拆,你们说怎么办?”
“是啊,上头人的事情,哪有我们一帮当兵的说话的份……”
“倒也不是不能说话。”一旁名叫罗业的军官道,“上面人有上面人斗的办法,咱们下面的,能帮手的不多,但首先还是那句话,咱们得抱团才行!”
“咱们打到现在,什么时候没抱团了!”
“抱团可不是口头上说一说的!他们文人有想法,就是说话,咱们当兵的,有想法,要站出来,就要打!”这罗业虽是世家子,却最是敢打敢拼,不计后果,此时瞪了瞪眼睛,“什么叫抱团,我家在京城认识很多人,谁不服的,整死他,这就叫抱团!秦将军、宁先生我服,如今那帮杂碎在背后搞事,他们只能从上层处理,说白了,也就是看谁的人多,影响力大。咱们也算人哪,为什么这些人私下里派说客来,就是觉得我们好下手嘛,要在背后捅秦将军他们的刀子,那我们就要告诉他们:老子不好下手,咱们是铁板一块!这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罗兄弟你说怎么办吧?”
“打啊!谁不服就打他!跟打女真人是一个道理!诸位还没看懂吗,过得几年,女真人必定会再来!被拆了,跟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咱们死路一条。既然是死路,那就拼!与夏村一样,咱们一万多人聚在一起,什么人拼不过!来作梗的,咱们就打,是英雄的,咱们就结交。现在不只是你我的事,国难当头,倾覆在即了,没时间跟他们玩来玩去……”
众人似懂非懂的点头,风雪之中,眼前的大营里,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正在发酵。犹如星星之火,虽然在外界的压力下,随时可能熄灭,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怀揣着同样心情,在外界的压力下开始抱团,立志做点什么的人,终究是出现了。
犹如冰层下的暗涌,这些事情在无数纷繁的事物间出现,随即又沉没下去,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过程里,女真军营外,则有车队正在将一些草药、粮食等物押运进去,这是为了在谈判期间,安抚女真人的举动。负责这些事情的乃是右相府,随即也遭到了不少的诟病。
时间在风雪的安静里流淌而过,汴梁城中,由竹记主导的宣传逐渐将陷入悲伤中人们的心气打起来了一些。有关于在大战中牺牲的人、关于英雄的话题,开始讨论得多了起来。谈判仍在继续,矾楼,师师在这些信息的喧嚷中,期待着宁毅等人往谈判的局里使了正确的力气——宁毅等人、右相府的人此时也正在京城为此事奔走活动,几天时间里,她偶尔便能够听说——但她不知道的是,纵然在其中使了力气,这一次,右相府的运作得到的反馈,并不理想。
十二月二十三,宁毅悄然回到汴梁的第四天傍晚,他跟身边的一名智囊议论着事情,从文汇楼上下来。
“……京城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全都在打太极,真正有反馈的,反倒是当初唐恪那帮主和派……唐钦叟这个人的私德是很过得去的,但是他不重要。有关城外谈判,重要的是一点,关于我们这边派兵护送女真人出关的,内里的一点,是武瑞营的归宿问题。这两点得到落实,以武瑞营援救太原,北方才能保存下来……现在看起来,大家都有些含糊其词,现在拖一天少一天……”
“……莫非朝中的诸位大人,有其它方法保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