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682节
“……”陈亥张大了嘴,拼命张嘴,他已经在哭了。眼泪将视野变得模糊,然而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两个月前。女真人来到他们村子时,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将他藏在柴火垛里,他听到了许多的动静和声音,最后听到的,是母亲的一声短促的惨叫。幸存之后,他从柴火垛里出去,他的母亲死在柴房门外,半身都是黑泥,身上没有衣服,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了半具身躯。他在柴火垛里,就是这样哭的。
他隐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不敢出去。他的母亲自始至终没有哭叫、呼救,只在最后被杀死时,忍不住发出了那声惨叫。他坐在母亲的尸体边,张大了嘴哭,嘴里可以塞进拳头,然而任何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有些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模糊的视野里,老人伸出的那只手没有收回去,他用最后的力气对他比出了一个大拇指,在空中微微地晃了晃。
女真军营里打造器械的声音传出来,几名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老人已经沉下去了,等到他的尸身再度浮上来,陈亥知道,到时候,冰冷的天气已经封住了这个口子,这个冬天,老人永远见不到这个世界了……
当天晚上,给他送肉汤的那名官员将他带回了夏村山谷,山谷里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做着他们的事情,他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人送来了饭食,然而他吃不下。不久之后,有人过来再度向他询问了郑叔死去的详情,他机械地再说了一遍,对方道:“待会还会有人过来,劳烦陈兄弟再说一遍,他们会将事情记下来。”
“记下来……什么……”陈亥机械地问。
“记下来……郑叔的事情,以后说给别人听。”
“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
“因为……”对方斟酌了一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门,似乎来报告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听了报告,点头,又回来,“为了……让别人能缅怀他……”
“他已经死了……”陈亥摇头。
“嗯,陈兄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我们也很伤心,但是,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做,来的人,会跟你解释。”
“你有什么伤心的,你又不认识他,你们认都不认识他!”陈亥哽咽着吼了出来。
对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离开了。过了一阵,又有人进来,陈亥本想发脾气,然而他看见跟在那人后方来的,是那个叫做宁毅的人,陈亥知道,这是个大官。
前方进来那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叫宁毅的大官还有随从,被他挥手挡在了门外。大官看了他一阵,才在旁边坐下。
“我听人说了,郑叔的事情了,我来看看你。”
陈亥摇了摇头,没说话。
对方道:“他会问你。更详细的事情,我们会记下来,让人记住他。”这种陈词滥调让陈亥也觉得愤怒起来。他咬了咬牙,盯着对方:“郑叔他。是什么人啊?他是哪里人啊?他临死的时候给我那个包袱,他肯定、肯定是让我转交的,现在我转交给谁啊!”
“那是给你的。”对方说道,“郑一全跟你一样,他的家里人都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他的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在女真人来的时候……”
对方摇摇头。长舒了一口气:“……呼。所以,不管包袱里有什么,应该是给你的。”…
陈亥愣了半晌,眼泪掉下来了,更多的愤怒涌上来:“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你……你们才选我们的吧,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选我们去送死的吧?你知道我家里人都是怎么死的吧?我爹怎么死的,我娘怎么死的……”
“我都知道。”陈亥还没哭完,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因为这样,才选的你们……当然不是全部,但很大一部分是。”
陈亥气得牙关都在颤:“你们这些人。躲在后面,你们这些人……”
“我是把你们送到最危险的地方,但我没有‘躲’在后面。”宁毅强调了一句,他解开衣服,然后露出胸口上、手臂上的疤痕,然后走向那准备写东西的人,将他的头按偏了,“他们也没躲在后面!”那人的脖子侧面,竟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确实有人躲。但今天在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在‘后面’。”宁毅看着他说道。“你们身边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死了我也见过。我坦白说。选你们到那种地方,就是因为你们心里憋着有恨,你们才能做到那些事情,你们就算死的时候,也会想着不放过那些家伙,我就是因为这个选你们,但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事情。我随便派一个人过去,他们不够谨慎,被女真人抓了,不够坚决,我们的事情就一点点的暴露了,到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女真人攻破汴梁,杀更多的人,我就算对你们公平了?”
“但是……他已经死了……”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宁毅低声说了句他不太懂的话,“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女真人这一路杀来,死的人这么多,有一部分人的事情留下来,让后来人知道有一群这样的人,活过,死了,文明就传下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若真是没有办法,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吧。”
他看着陈亥,陈亥没有再说话。好半晌,他仰起头,吸了一口气,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了,只是张着嘴,无声地、痛哭起来。宁毅闭上眼睛站了片刻,然后走过去,经过那记录员的身边时,在小桌子上敲了敲:“已经说过的,就不要再问太多了……够难受了……”
这天晚上,陈亥在梦里看见了老人竖起的拇指,他从梦里醒来,在暌违许久的暖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想起在牟驼岗看到的那些身影,他知道,还会有无数的人死去,一切才不过是刚刚开始。
推开窗,雪暂时的停了下来,他想起那位老人,又想起自己的父母,再想起村子里的人,这几个月来,在这片原野上死去的人。老人静静地在湖底了。他们都像是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站着,大雪以山谷为中心朝周围的天地无垠地推展开去,他们的身影也像是在周围推展开去,他们真是太多了……
夜空月光如水。月光如水,照无数的缁衣。
他发现那床他再也睡不安稳了,第二天他又回去牟驼岗,未到湖边,女真大营那边,已是冲天的杀气……
***************
时间是中午,新酸枣门,老人走上城墙时,身边尽是奔跑的守城者。
提着水桶的人们正一批一批的涌上城墙,往外墙上倒下水后再下去,如此反复。士兵已经竖起盾牌,准备好了夜叉擂、滚木礌石等守城物件。无数的守城准备在城墙上延绵开去。…
城池之上,大风吹来甚是寒冷,然而此时寒冷已不再是值得操心的事。秦嗣源走向不远处的城楼正中,同样的两位老人已经到了那里,为首的是李纲。另一位则是西军的种师道,种师道大病未愈。但到得此时,也只能苦苦支撑下来。
往外看去,那是女真人攻城时驻扎的营地——这段时间,一些攻城投石的器械陈列在那边,但数量并不多。不过,此时在片阵地上的氛围,已经开始有了变化。
更多的攻城器械、大军尚未到来,但城外的斥候已经收到消息。女真人总攻将至了。
对于这段时间以来,女真人埋头苦造器械的事情,城内的众人,都是知道的。种师道在病中曾经考虑过主动出击的策略,然而有了姚平仲的事情,没有人再敢担起这样的计划,而且由种师道的族弟种师中所带来的三万种家军,在不久之前,同样在汴梁城外平原上遭遇了败绩,此时正龟缩于附近整顿防守。
在西军刚到之时。人们对于西军的战斗力,是寄予深厚期待的,大有西军一到便能力挽狂澜的感觉。姚平仲的失败打破了这个期待。人们还可以继续期待种师道,然而在这样的期待下,当种师中率军来到,种师道也无法一味的让其按兵不动,结果双方展开一场对杀之后,种家军同样铩羽而归。虽然在种师中的见机下,种家军仍旧保留了两万余人的战力,但至少高层的人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即便是武朝最强的西军。在此时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面前,也实在是难言可胜的。
事实上。在当初,或许只有种师道本人才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到京城之后,按住姚家军,也一直在阻止大军的鲁莽出击,只希望自己麾下部众与所有勤王部队会合后,能够吓住完颜宗望,使其退兵,又或是集中全部力量与其一战。可惜他入城时威望太隆,周喆看不过眼,终究软禁了他,而后同意了姚平仲的计划。待到后来放出种师道,二十万大军已溃,这位身处病中却依旧清醒的老人,也再难回天了。
此时在汴梁城里,满朝文武汇聚,真正知兵之人还是有不少的。然而兵部一系,从最高的童贯开始,一见女真人的气势,对于守城之责,根本不敢再接,只说自己从太原退下,待罪之身已不能服众。这样的眼光证明了他的“知兵”,他不接,其他人便懂了,少数有资历的几个人也不敢再接。
而皇帝最近这段时间的沉默态度令得左右二相固然掌握了权力,实际上得到的或许也是大家的观望。到得最后,二相只在中层军官上有随意任命的权力,这样一来,他们对于守城的战术运用,也只能是规规矩矩的来,不能玩出太多行险的事情了。
简而言之,就只能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