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乱世佳人续集) 第3节
“天哪!威尔,苏埃伦又有小孩了?你得加盖几间房才住得下呢。”
威尔格格笑答:“我们还想生个儿子呢。”他举手向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打招呼。
斯佳丽也向她们招招手,懊悔没带些玩具回来送给孩子们。哦,老天!瞧瞧那些人。苏埃伦愁眉苦脸。斯佳丽眼睛扫到别人的脸,想看看黑人的脸。普莉西倒在那儿。韦德和埃拉就躲在普莉西裙后……大个子山姆的妻子迪利拉握着汤匙,一定是在搅拌……还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了!露蒂,是塔拉庄园照顾小孩的黑妈妈。可是怎么没看到她的黑妈妈?斯佳丽朝她的一对儿女叫道:“喂!宝贝儿,你们的母亲回来了。”说完便又转向威尔,一手搭在他手臂上。
“威尔,黑妈妈呢?她应该还没老到不能出来迎接我吧!”斯佳丽吓得把嗓子眼里的话缩住了。
“她卧病在床,斯佳丽。”
斯佳丽忙不迭地跳下仍在走动的马车,跌个踉跄,稳住重心后,快步跑向屋子。
“黑妈妈在哪里?”她问苏埃伦,对孩子们热情的问候充耳不闻。
“你就这样打招呼吗?斯佳丽,倒不出我所料!你看你干的好事,明知道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普莉西和你的小孩往这里送?”
斯佳丽举起手,准备甩她一巴掌。“苏埃伦,如果你不告诉我黑妈妈在哪里,我就要喊叫了。”
普莉西拉拉斯佳丽的衣袖。“斯佳丽小姐,我知道黑妈妈在哪里。
她病得很重,所以我们把厨房旁那间以前常用来挂火腿的小房间整理出来,那里靠近烟囱,很暖和。我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搬去那里,所以其实说不上是‘我们’一起整理的,不过我搬了张椅子过去,如果她想起来坐坐,或是有客人……”斯佳丽跑到黑妈妈的病房门口,扶着门框撑住身子。让普莉西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床上那……那个人不会是她的黑妈妈吧。黑妈妈是魁梧、强壮的女人,一身黑皮肤,身躯既肥厚又温暖。黑妈妈离开亚特兰大才不过六个月,不至于在转眼间就病成这副模样。决不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能忍受,也不相信。那个躺在褪色的百袖棉被下,弯曲的手指无力地在被上蠕动的枯槁怪物竞会是黑妈妈。斯佳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她听到黑妈妈的声音,细弱而迟钝,不过确实是黑妈妈慈爱的声音。“小姐,我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叮咛你出门要戴帽子,带阳伞……叮咛你……叮咛你……”“黑妈妈!”斯佳丽在床边跪下。“黑妈妈,我是斯佳丽,你的斯佳丽埃求你不要生病,黑妈妈,我受不了,你病不得。”她的头倚在瘦骨鳞峋的肩旁,像孩子似地嚎陶大哭。
一只细瘦的手抚摩着斯佳丽低垂的头。“别哭!孩子。没有糟到不能解决的事情。”
“样样事情,黑妈妈!”斯佳丽痛哭道,“样样事情都不对了。”
“嘘!别响!那只是一只杯子。反正你还有一套同样漂亮的茶具。
黑妈妈向你保证过了,你的茶会还是开得成的!”
斯佳丽吓得缩了回去。她盯着黑妈妈的脸,看见那双凹陷的眼睛闪着慈爱的神色,但并没有看到她。
“不!”斯佳丽悄声说。她受不了!先是玫荔!然后是瑞特,现在是黑妈妈;她心爱的每个人都要离开她。不!命运不能对她这么残忍。
“黑妈妈!”斯佳丽大声说道,“黑妈妈!听好,我是斯佳丽。”她抓着褥垫,拼命扯动。“看着我,”她呜咽道,“我,我的脸。你认得我的呀,黑妈妈,是我啊!斯佳丽。”
威尔一双大手箝住她手腕,虽然抓得牢牢如铁,声音倒柔和如棉。
他说:“不要这样,斯佳丽。她回到小时候在萨凡纳伺候你母亲的时代了!那时候的她,年轻、强壮、快乐,没有一丝痛苦。就让她这样去吧!”
斯佳丽挣扎着扭脱他的手。“可是我要她认得我呀!威尔。我从没告诉过她,她对我有多重要。我非亲口告诉她不可!”
“以后还有机会。她大部分时候都很清醒,认得每个人。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到那时候再说反而好。现在你先跟我来。大家都在等你,厨房里有迪利拉注意黑妈妈的动静呢。”
斯佳丽听任威尔扶起来。她全身都麻木了,连心也麻木了。她一无感觉,默默随他走入客厅。苏埃伦一见斯佳丽,就又开始指责,继续大发牢骚,但威尔制止了她。“苏埃沦,斯佳丽受的打击很深,别烦她。”
他倒一杯威士忌,递到斯佳丽手中。
威士忌倒管用,活络了斯佳丽全身血脉,稍稍减轻了她的痛苦。她将空酒杯递给威尔,让他再斟一些。
“喂!宝贝儿,”她叫唤自己的孩子,“给母亲抱抱。”斯佳丽听着自己的声音,仿佛那是属于别人的,不过至少说对了话。
她尽可能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陪伴黑妈妈上。曾经一心希望在黑妈妈臂弯里寻求慰藉,现在反倒变成她用年轻强壮的手臂,拥抱垂死的黑老太婆了。斯佳丽扶起虚弱的黑妈妈,为她净身,更换床单,喂她喝汤,哼着她常常唱给斯佳丽听的催眠曲,当她呼吸困难时,就帮她调整姿势,当她神志不清地把斯佳丽当成死去的母亲说话时,就代母亲回答她。
有时候黑妈妈那双沾满粘液的眼睛认出斯佳丽时,就会冲着她的心肝儿咧嘴微笑。然后颤声叱责斯佳丽,斯佳丽从小时候起就给她这样叱责了。
“斯佳丽小姐,你的头发乱六八糟,照黑妈妈教你的方法,去梳一百下。”或“没人叫你穿这件皱巴巴的上衣,换件清爽点儿的,免得让人瞧见。”或“你看起来苍白得像鬼一样,斯佳丽小姐。是不是又在脸上擦粉了?马上给我洗干净去。”
不论黑妈妈叫斯佳丽做什么,她一定点头应允。然而还来不及照办,黑妈妈就又陷入昏迷或时序错置的恍惚状态。
苏埃伦、迪尔西,甚至威尔总会不时来病房分担看护工作,让斯佳丽在摇椅小睡片刻。不过到晚上她就单独值夜。也只有在夜深人静。
其他人熟睡之际,斯佳丽才会捻灭灯心,握住黑妈妈干瘪的手,放声大哭,让悲伤的泪水来减轻她的痛苦。
一天,在黎明前的恬静时分,黑妈妈醒来。“你怎么哭了,宝贝儿?”
她喃喃道,“老妈妈就快要卸下担子,回上帝的怀抱安息了,谁叫你难过成这个样子来着。”她挣开斯佳丽握住她的手,抚摸斯佳丽低垂的头。
“嘘!别哭,任何事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
“对不起,”斯佳丽仍在抽噎,“我就是没法子不哭。”
黑妈妈伸出弯曲的手指头,将斯佳丽脸上的乱发拨到一旁。“告诉老妈妈,什么事让她的小乖乖这么心烦?”
斯佳丽仔细看看那双老迈、慧黠、慈蔼的眼睛,更是觉得难受。“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对的,黑妈妈。我不明白那么多错误是如何造成的,真的弄不明白。”
“斯佳丽小姐,你只是做你份内的事。谁也不比你强。上帝将重担交付给你,你就得挑起来。不必问为什么担子落在你身上,也不必问你为挑担付出多大心血。任何事做了就算了。别尽自寻烦恼。”黑妈妈合上沉重的眼皮,掩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的泪水,不调顺的气息在沉睡中渐渐和缓。
我怎能不烦恼?斯佳丽想要大声喊叫。我的生活全完了,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需要瑞特,他却走了。我需要你,而你也要离弃我了。
她昂起头,挺直酸痛的肩背,挥袖拭去眼泪。凸肚火炉内的煤块快烧尽了,煤桶也见了底。房内开始变冷,她得加煤为黑妈妈取暖才行。
斯佳丽拉起褪色的百袖棉被,盖住黑妈妈屠弱的身子,然后提起空桶子往外走,匆匆走进又黑又冷的院子,走向煤箱去取煤,冻得后悔没披条围巾出来。
今夜没有月亮,只有一抹月牙形的银光隐遁在一朵云絮后方。暗夜的空气显得湿重,未被云层遮掩的几颗星辰看起来非常遥远、寒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