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板话 第2节
小元道:“我看咱们也不用管他“老村长的意思”不意思,明天偏给他放个冷炮,拦上一夥人选别人,偏不选广聚!”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麽好处?”小元道:“你这老汉真见不得事!只怕柿叶掉下来碰破你的头,你不敢得罪人家,也还不是照样替人家支差出款?”老秦这人有点古怪,只要年轻人一发脾气,他就不说话了。小保向小元道:“你说得对,这一回真是该扭扭劲!要是在选上个广聚还不是仍出不了恒元老家伙的手吗?依我说咱们老槐树底的人这回就出出头,就是办不好也比搓在他们脚板底强得多!”小保这麽一说,大家都同意,只是决定不了该选谁好。依小元说,小保就可以办;老陈觉得要是选小明,票数会更多一些;小明却说在大场面上说个话还是小元有两下子。李有才道:“我说个公道话吧:要是选小明老弟,管保票数最多,可是他老弟恐怕不能办:他这人太好,太直,跟人家老恒元那夥人斗个什麽事恐怕没有人家的心眼多。小保领过几年羊(就是当羊经理),在外边走的地方也不少,又能写能算,办倒没有什麽办不了,只是他一家五六口子全靠他一个人吃饭,真也有点顾不上。依我说,小元可以办,小保可以帮他记一记账,写个什麽公事□□”这个意见大家赞成了。小保向大家道:“要那样咱们出去给他活动活动!”小顺道:“对!宣传宣传!”说著就都往外走。老秦著了急,叫住小福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麽能?给我回去!”小顺拉著小福道:“走吧走吧!”又回头向老秦道:“不怕!丢了你小福我包赔!”说了就把小福拉上走了。老秦赶紧追出来连生喊叫,也没有叫住,只好领上外甥(小福的表兄)回去睡觉。
窑里丢下有才一个人,也就睡了。
三 打虎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有才放出牛来预备往山坡上送,小顺拦住他道:‘老叔你不要走了!多一票算一票!今天还许弄成,已经给小元弄到四十多票了。’有才道:‘误不了!我把牛送到椒洼就回来。这时候又不怕吃了谁的庄稼!章工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晌?误不了!’小顺道:‘这一回是选举会,又不是讲话会。’有才道:‘知道!不论什么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几句“重要性”啦,“什么的意义及其价值”啦,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小顺道:‘那你去吧!可不要叫误了!’说着就往庙里去了。
庙里还跟平常开会一样,章工作员、各干部坐在拜厅上,群众站在院里,不同的只是因为喜富撤了差,大家要看看他还威风不威风,所以人来得特别多。不大一会,人到齐了,喜福这次当最后一回主席。他虽然沉着气,可是嗓子究竟有点不自然,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章工作员讲话,章工作员这次也跟从前说话不同了,也没有讲什么‘意义’与‘重要性’,直截了当说道:‘这里的村长,犯了一些错误,上级有命令叫另选。在未选举以前,大家对旧村长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一提。’大家对喜福的意见,提一千条也有,可是一来没有准备,二来碍于老恒元的面子,三来差不多都怕喜福将来记仇,因此没有人敢马上出头来提,只是交头接耳商量。有的说‘趁此机会不治他,将来是村上的大害’,有的说‘能送死他自然是好事,送不死,一旦放虎归山必然要伤人’,.....议论纷纷,都没有主意。有个马凤鸣,当年在安徽卖过茶叶,是张启昌的姐夫,在阎家山下了户。这人走过大地方,开通一点,不向阎家山人那么小心小胆。喜富当村长的第一年,随便欺压村民,有一次压迫到他头上,当时惹不过,只好忍过去。这次喜富已经下了台,他想趁势算一下旧账,便悄悄向几个人道:“只要你们大家有意见愿意提,我可以打头一炮!”马风鸣说愿意打头一炮,小元先给他鼓励道:“提吧!你一提我接住就提,说开头多着哩!”他们正商量着,章工作员在台上等急了,便催道:“有没有?再限一分钟!”马凤鸣站起来道:“我有个意见:我的地上边是阎五的坟地,坟地堰上的荆条、酸枣树,一直长到我的地后,遮住半块地不长庄稼。前年冬天我去砍了一砍,阎五说出话来,报告到村公所,村长阎喜富给我说的,叫我杀了一口猪给阎五祭祖,又出了二百斤面叫所有的阎家人大吃一顿,罚了我五百块钱,永远不准我在地后砍荆条和酸枣树。猪跟面大家算吃了,钱算我出了,我都能忍过去不追究,只是我种地出着负担永远叫给人家长荆条和酸枣树,我觉着不合理。现在要换村长,我请以后开放这个禁令!”章工作员好像有点吃惊,问大家道:“真有这事?”除了姓阎的,别人差不多齐声答道:“有!”有才也早回来了,听见是说这事,也在中间发冷话道:“比那更气人的事还多得多!”小元抢着道:“我也有个意见!”接着说了一件派差事。两个人发言以后,意见就多起来,你一款我一款,无论是花黑钱、请吃饭、打板子、罚苦工……只要是喜富出头做的坏事,差不多都说出来了,可是与恒元有关系的事差不多还没人敢提,直到晌午,意见似乎没人提了,章工作员气得大瞪眼,因为他常在这里工作,从来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多的问题。他向大家发命令道:“这个好村长!把他捆起来!”一说捆喜富,当然大家很有劲,也不知道上来多少人,七手八脚把他捆成了个倒缚兔。他们问送到哪里,章工作员道:“且捆到下面的小屋里,拨两个人看守着,大家先回去吃饭,吃了饭选过村长,我把他带回区上去!”小顺、小福还有七八个人抢着道:“我看守!我看守!”小顺道:“迟吃一会饭有什么要紧?”章工作员又道:“找个人把上午大家提的意见写成个单子作为报告,我带回去!”马风鸣道:“我写!”小保道:“我帮你!”章工作员见有了人,就宣布散了会。这天晌午,最着急的是恒元父子,因为有好多案件虽是喜富出头,却还是与他们有关的。恒元很想吩咐喜富一下叫他到县里不要乱说,无奈那么许多人看守着,没有空子,也只好罢了。
吃过午饭,老恒元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只打发儿子家祥去照应选举的事,自己却没有去。
会又开了,章工作员宣布新的选举办法道:“按正规的选法,应该先选村代表,然后由代表会里产生村长,可是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我想了个变通办法:大家先提出三个候选人,然后用投票的法子从三个人中选一个。投票的办法,因为不识字的人很多,可以用三个碗,上边画上记号,放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每人发一颗豆,愿意选谁,就把豆放到谁的碗里去;这个办法好不好?”大家齐声道:“好!”这又出了家祥意料之外;他仗着一大部分人离不了他写票,谁知章工作员又用了这个办法。办法既然改了,他借着自己是个教育委员,献了个殷勤,去准备了三个碗,顺路想在这碗上想点办法。大家把三个候选人提出来了:刘广聚是经过老恒元的运动的,自然在数,一个是马风鸣,一个就是陈小元。家祥把一个红碗两个黑碗上贴了名字向大家声明道:“注意!一会把这三个碗放到里边殿里,次序是这样: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风鸣,第三个是陈小元。再说一遍:从东往西,第一个,红碗,是刘广聚!第二个是马风鸣,第三个是陈小元。”说了把碗放到殿里的供桌上,然后站东过西每人发了一颗豆,发完了就投起来。一会,票投完了,结果是马凤鸣五十二票,刘广聚八十八票当选,陈小元八十六票,跟刘广聚只差两票。
选举完了,章工作员道:“我还要回区上去。派两个人跟我相跟上把喜富送去!”家祥道:“我派我派!”下边有几个人齐声道:“不用你派,我去!我去!”说着走出十几个人来,工作员道:“有两个就行!”小元道:“多去几个保险!”结果有五个去。
工作员又叫人取来了马凤鸣跟小保写的报告,就带着喜富走了。
刘广聚当了村长,送走工作员之后,歪着个头,到恒元家里去,一方面是谢恩,一方面是领教,老恒元听了家祥的报告,知道章工作员把喜富带走,又知道小元跟广聚只差两票,心里着实有点不安,少气无力向广聚道:“孩子!以后要小心点!情况变得有点不妙了!马风鸣,一个外来户,也要翻眼;老槐树底人也起了反了!”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来道;“你看危险不危险?两票!只差两票!”又吩咐他道:“孩子以后要买一买马凤鸣的账,拣那不重要的委员给他当一个--就叫他当个建设委员也好!像小元那些没天没地的东西,以后要找个机会重重治他一下,要不就压不住东头那些东西,不过现在还不敢冒失,等喜富的事有个头尾再说!回去吧孩子!我今天有点不得劲,想早点歇歇!”广聚受完了这番训,也就辞出。
这天晚上,李有才的土窑里自然也是特别热闹,不必细说。
第二天便有两段新歌传出来,一段是:
正月二十五,打倒一只虎;
到了二十六,虎老更吃苦,
大家提意见,尾巴藏不住,
鼓冬按倒地,打个背绑兔。
家祥干眨眼,恒元屙一裤。
大家哈哈笑,心里满舒服。
还有一段是:
老恒元,真混账,
抱住村长死不放。
说选举,是假样,
侄儿下来干儿上。
喜富是恒元的本家侄儿,广聚是干儿。
四 丈地
自从把喜富带走以后,老恒元总是放心不下,生怕把他与自己有关的事攀扯出来,可是现在的新政府不比旧衙门,有钱也花不进去,打发家祥去了几次也打听不着,只好算了。过了三个月,县里召集各村村长去开会,老恒元托广聚到县里顺便打听喜富的下落。
隔了两天,广聚回来了,饭也没有吃,歪着个头,先到恒元那里报告。恒元躺着,他坐在床头必恭必敬的报告道:“喜富的事,因为案件过多,喜富不愿攀出人来,直拖累了好几个月才算结束。所有麻烦,喜富一个人都承认起来了,县政府特别宽大,准他呈递悔过书赔偿大众损失,就算完事。”恒元长长吐了口气道:“也算!能不多牵连别人就好!”又问道:“这次开会商议了些什么?”广聚道:“一共三件事:第一是确实执行减租,发了个表格,叫填出佃户姓名,地主姓名,租地亩数,原租额多少,减去多少。第二是清丈土地,办法是除了政权、各团体干部参加外,每二十户选个代表共同丈量。第三是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办法是先选派一个人,在阳历六月十五号以前到县受训。”老恒元听说喜富的案件已了,才放心了一点,及至听到这些事,眉头又打起皱来。
他等广聚走了,便跟儿子家祥道:“这派人受训没有什么难办,依我看还是巧招兵,跟阎锡山要的在乡军人一样,随便派上个谁就行了。减租和丈地两件事,在阎家山说来,只是对咱不利。不过第一件还好办,只要到各窝铺上说给佃户们一声,就叫他们对外人说是已经减过租了,他们怕夺地,自然不敢不照咱的话说;回头村公所要造表,自然还要经你的手,也不愁造不合适。只有这第二件不好办;丈地时候参加那么多的人,如何瞒得过去?”家祥映着眼道:“我看也好应付!说各干部吧!村长广聚是自己人。民事委员教育委员是咱父子俩,工会主席老范是咱的领工,咱一家就出三个人。农会主席得贵还不是跟着咱转?财政委员启昌,平常打的是不利不害主义,只要不叫他吃亏,他也不说什么。他孩子小林虽然算个青救干部,啥也不懂。只有马风鸣不好对付,他最精明,又是个外来户,跟咱都不一心,遇事又敢说话,他老婆桂英又是个妇救干部,一家也出着两个人……”老恒元道:“马风鸣好对付:他们做过生意的人最爱占便宜,叫他占上些便宜他就不说什么了。我觉得最难对付的是每二十户选的那一个代表,人数既多,意见又不一致。”家祥道:“我看不选代表也行。”恒元道:“不妥!章工作员那小子腿勤,到丈地时候他要来了怎么办?我看代表还是要,不过可以由村长指派,派那些最穷、最爱打小算盘的人,像老槐树底老秦那些人。”家祥道:“这我就不懂了;越是穷人,越出不起负担,越要细丈别人的地……”恒元道:“你们年青人自然想不通:咱们丈地时候,先尽那最零碎的地方丈起--比方咱‘椒洼’地,一亩就有七八块,算的时候你执算盘,慢慢细算。这么着丈量,一个椒洼不上十五亩地就得丈两天。他们那些爱打小算盘的穷户,那里误得起闲工?跟着咱们丈过两三天,自然就都走开了。等把他们熬败了,咱们一方面说他们不积极不热心,一方面还不是由咱自己丈吗?只要做个样子,说多少是多少,谁知道?”家祥道:“可是我见人家丈过的地还插牌子。”恒元道:“山野地,块子很不规矩,每一处只要把牌子上写个总数目--比方‘自此以下至崖根共几亩几分’,谁知道对不对?要是再用点小艺道买一买小户,小户也就不说话了--比方你看他一块有三亩,你就说‘小户人家,用不着细盘量了,算成二亩吧!’这样一来,他有点小虚数,也怕多量出来,因此也就不想再去量别人的!”
恒元对着家祥训了这一番话;又打发他去请来马风鸣。马风鸣的地都是近二十年来新买的,不过因为买得刁巧一点,都是些大亩数--往往完一亩粮的地就有二三亩大。老恒元说:“你的地既然都是新买的,可以不必丈量,就按原契插牌子。”马风鸣自然很高兴。恒元又叫家祥叫来了广聚,把自己的计划宣布了一番。广聚一来自己地多,二来当村长就靠的是恒元,当然没有别的话说。
第二天便依着计划先派定了丈地代表,第三天便开始丈地。
果不出恒元所料,章工作员来了,也跟着去参观。恒元说:“先丈我的!”村长广聚领头,民事委员阎恒元、教育委员阎家祥、财政委员张启昌、建设委员马凤鸣、农会主席张得贵、工会主席老范、妇救主席桂英、青救主席小林,还有十余个新派的代表们,带着丈地的弓、算盘、木牌、笔砚等,章工作员也跟在后边,往椒洼去了。
广聚管指划,得贵执弓,家祥打算盘。每块地不够二分,可是东伸一个角西打一个弯,还得分成四五块来算。每丈量完了一块,休息一会,广聚给大家讲方的该怎样算,斜的该怎样折,家祥给大家讲“飞归得亩”之算法。大家原来不是来学习算地亩,也都听不起劲来,只是觉着丈量的太慢。章工作员却觉着这办法很细致,说是“丈地的模范”,说了便往柿子洼编村去了。果不出恒元所料,两天之后,椒洼地没有丈完,就有许多人不来了。到了第五天,临出发只集合了七个人:恒元父子连领工老范是三个,广聚一个,得贵一个,还有桂英跟小林,一个没经过事的女人,一个小孩子。恒元摇着芭蕉扇,广聚端着水烟袋,领工老范捎着一张镬,小林捎着个镰预备割柴,桂英肚里怀着孕,想拔些新鲜野菜,也捎着个篮子,只有得贵这几天在恒元家里吃饭,自然要多拿几件东西--丈地弓、算盘、笔砚、木牌,都是他一个人抱着。丈量地点是椒洼后沟,也是恒元的地,出发时候,恒元故意发脾气道:“又都不来了!那么多的委员,只说话不办事,好像都成了咱们七八个人的事了!”说着就出发了。这条沟没有别人的地,连样子也不用装,一进了沟就各干各的:桂英吃了几颗青杏,就走了岔道拔菜去了,小林也吃了几颗,跟桂英一道割柴去了,家祥见堰上塌了个小壑,指挥着老范去垒,得贵也放下那些家具去帮忙,恒元跟广聚,到麦地边的核桃树底趁凉快说闲话去。
这天有才恰在这山顶上看麦子,见进沟来七八个人,起先还以为是偷麦子的,后来各干其事了。虽然离得远了认不清人,可是做的事也都看得很清楚,只有到核桃树底去的那两个人不知是干什么的。他又往前凑了一凑,能听见说说笑笑,却听不见说什么。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两个什么鬼东西,我总要等你们出来!”说着就坐在林边等着。直到天快晌午,见有个从核桃树下钻出来喊到:“家祥!写牌来吧!”这一下听出来了,是恒元。垒堰那三个人也过来了两个,一个是家祥,一个是老范。家祥写了两个木牌,给了老范一块,自己拿着一块:老范那块插在东圪嘴上,家祥那块插在麦地边。牌子插好,就叫来了桂英、小林,七个人相跟着回去了,有才见得贵拿着弓,才想起来人家是丈地,暗自寻思道:“这地原是这样丈的?我总要看看牌上写的是什么!”一边想,一边绕着路到沟底看牌。两块牌都看了,麦地边那块写的是:“自此至沟掌,大小十五块,共七亩二分二厘。”东圪嘴上那块写的是:“圪嘴上至崖根,共三亩二分八厘。”他看完了牌,觉着好笑。回来在路上编了这样一段歌:
丈地的,真奇怪,
七个人,不一块;
小林去割柴,桂英去拔菜,
老范得贵去垒堰,家祥一旁乱指派,
只有恒元和广聚,核桃树底趁凉快,
芭蕉扇,水烟袋,说说笑笑真不坏。
坐到小晌午,叫过家祥来,
三人一捏弄,家祥就写牌,
前后共算十亩半,木头牌子插两块。
这些鬼把戏,只能哄小孩;
从沟里到沟外,平地坡地都不坏,
一共算成三十亩,管保恒元他不卖!
五 好怕的“模范村”
过了几天,地丈完了,他们果然给小户人家送了些小便宜,有三亩只估二亩,有二亩估作亩半。丈完了地这一晚上,得贵想在小户们面前给恒元卖个好,也给自己卖个好,因此在恒元家吃过晚饭,跟家祥们攀谈了几句,就往老槐树底来。老槐树底人也都吃过了饭,在树下纳凉,谈闲话,说说笑笑,声音很高。他想听一听风头对不对,就远远在路口站住步侧耳细听,只听一个人道:“小旦!你不能劝劝你爹以后不要当恒元的尾巴?人家外边说多少闲话……”又听见小旦拦住那人的话抢着道:“哪天不劝他?可是他不听有什么法?为这事不知生过多少气?有时候他在老恒元那里拿一根葱、几头蒜,我娘也不吃他的,我也不吃他的,就那他也不改?”他听见是自己的孩子说自己,更不便走进场,可是也想再听听以下还说些什么,所以也舍不得走开。停了一会,听得有才问道:“地丈完了?老恒元的地丈了多少?”小旦道:“听说是一百一十多亩。”小元道:“哄鬼也哄不过!不用说他原来的祖业,光近十年来的押地也差不多有那么多!”小保道:“押地可好算,老槐树底的人差不多都是把地押给他才来的!”说着大家就七嘴八舌,三亩二亩给他算起来,算的结果,连老槐树底带村里人,押给恒元的地,一共就有八十四亩。小元道:“他通年雇着三个长工,山上还有六七家窝铺,要是细量起来丈不够三百亩我不姓陈!”小顺道:“你不说人家是怎样丈的?你就没听有才老叔编的歌?‘丈地的,真奇怪,七个人,不一块……”’接着把那一段歌念了一遍,念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秦道:“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宽都宽,像我那地明明是三亩,只算了二亩!”小元道:“那还不是哄小孩?只要把恒元的地丈公道了,咱们这些户,二亩也不出负担,三亩还不出负担;人家把三百亩丈成一百亩,轮到你名下,三亩也得出,二亩也得出!”
得贵听到这里,知道大家已经猜透了恒元的心事,这个好已经卖不出去,就返回来想再到恒元这里把方才听到的话报告一下。他走到恒元家,恒元已经睡了,只有家祥点着灯造表,他便把方才听到的话和有才的歌报告给家祥,中间还加了一些骂恒元的话。家祥听了,沉不住气,两眼睐得飞快,骂了小元跟有才一顿,得贵很得意的回去睡了。
第二天,不等恒元起床,家祥就去报告昨天晚上的事。恒元听了,倒不在乎骂不骂,只恨他们不该把自己的心事猜得那么透彻,想了一会道:“非重办他几个不行!”吃过了饭,叫来了广聚,数说了小元跟有才一顿罪状,末了吩咐道:“把小元选成什么武委会送到县里受训去,把有才撵走,永远不准他回阎家山来!”广聚领了命,即刻召开了个选人受训的会,仿照章工作员的办法推了三个候选人,把小元选在三人里边,然后投豆子,可是得贵跟家祥两个人,每人暗暗抓了一把豆子都投在小元的碗里,结果把小元选住了。
村里人,连恒元、广聚都算上,都只说这是拔壮丁当兵。小元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又没有吃的,全仗小元养活,一见说把小元选住了,哭着去哀求广聚。广聚奉的是恒元的命令,哀求也没有效,得贵很得意,背地里卖俏说:“谁叫他评论丈地的事?”这话传到老槐树底,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小明见邻居们有点事,最能热心帮助。他见小元他娘哀求也无效,就去找小保、小顺等一干人来想办法,小保道:“我看人家既是有计划的,说好话也无用,依我说就真当了兵也不是坏事,大家在一处都不错,谁还不能帮一把忙?咱们大家可以招呼他老娘几天。”小明向小元道:“你放心吧!也没有多余的事!烧柴吃水,一个人能费多少,你那三亩地,到了忙时候一个人抽一晌工夫就给你捎带了!”小元的叔父老陈为人很痛快,他向大家谢道:“事到头上讲不起,既然不能不去,以后自然免不了麻烦大家照应,我先替小元谢谢。”小元也跟着说了许多道谢的话。
在村公所这方面,减租跟丈地的两分表也造成了,受训的人也选定了,做了一分报告,吃过午饭,拨了个差,连小元一同送往区上。把这三件工作交代过,广聚打发人把李有才叫到村公所,歪着个头,拍着桌子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他“造谣生事”,又说“简直像汉奸”,最后下命令道:“即刻给我滚蛋!永远不许回阎家山来!不听我的话我当汉奸送你!”有才无法,只好跟各牛东算了算账,搬到柿子洼编村去住。
隔了两天,章工作员来了,带着县里来的一张公事,上写道:“据第六区公所报告,阎家山编村各干部工作积极细致,完成任务甚为迅速,堪称各村模范,特传令嘉奖以资鼓励……”自此以后,阎家山就被称为“模范村”了。
六 小元的变化
两礼拜过后,小元受训回来了,一到老槐树底,大家就都来问询,在地里做活的,虽然没到晌午,听到小元回来的消息的也都赶回来问长问短。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们看来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们哪里想得到又给咱们弄了个合适?县里叫咱回来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还允许给咱们发枪,发手榴弹。县里说:‘以后武委会主任跟村长是一文一武,是独立系统,不是附属在村公所。’并且给村长下的公事教他给武委会准备一切应用物件。从今以后,村里的事也有咱老槐树底的份了。”小顺道:“试试!看他老恒元还能独霸乾坤不能?”小明道:“你的苗也给你锄出来了。老人家也没有饿了肚,这家送个干粮,那家送碗汤,就够他老人家吃了。”小元自是感谢不提。
吃过午饭,小元到了村公所,把县里的公事取出来给广聚看。广聚一看公事,知道小元有权了,就拿上公事去找恒元。
恒元看了十分后悔道:“想不到给他做了个小合适。”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既然错了,就以错上来--以后把他团弄住,叫他也变成咱的人!”广聚道:“那家伙有那么一股扭劲,恐怕团弄不住吧!”恒元道:“你不懂!这只能慢慢来!咱们都捧他的场,叫他多占点小便宜,‘习惯成自然’,不上几个月工夫,老槐树底的日子他就过不惯了。”
广聚领了恒元的命,把一座庙院分成四部分,东社房上三间是村公所,下三间是学校,西社房上三间是武委会主任室,下三间留作集体训练民兵之用。
民兵动员起来了,差不多是老槐树底那一伙子,常和广聚闹小意见,广聚觉得很难对付。后来广聚常到恒元那里领教去,慢慢就生出法子来。比方广聚有制服,家祥有制服,小元没有,住在一个庙里觉着有点比配不上,广聚便道:“当主任不可以没制服,回头做一套才行!”隔了不几天,用公款做的新制服给小元拿来了。广聚有水笔,家祥有水笔,小元没有,觉着小口袋上空空的,家祥道:“我还有一支回头送你!”第二天水笔也插起来了。广聚不割柴,家祥不割柴,小元穿着制服去割了一回柴,觉着不好意思,广聚道:“能烧多少?派个民兵去割一点就够了!”
从此以后,小元果然变了,割柴派民兵,担水派民兵,自己架起胳膊当主任。他叔父老陈,见他的地也荒了,一日就骂他道:“小元你看!近一两月来像个什么东西!出来进去架两条胳膊,连水也不能担了,柴也不能割了!你去受训,人家大家给你把苗锄出来,如今莠了一半穗了,你也不锄二遍,草比苗还高,看你秋天吃什么?”小元近来连看也没有到地里看过,经老陈这一骂,也觉得应该到地里看看去。吃过早饭,扛了一把锄,正预备往地里走,走到村里,正碰上家祥吃过饭往学校去。家祥含笑道:“锄地去啦?”小元脸红了,觉着不像个主任身分,便喃喃地道:“我到地里看看去!”家祥道:“歇歇谈一会闲话再去吧!”小元也不反对,跟着家祥走到庙门口,把锄放在门外,就走进去跟家祥、广聚闲谈起来,直谈到晌午才回去吃饭去。吃过饭,总觉着不可以去锄地,结果仍是第二天派了两个民兵去锄。
这次派的是小顺跟小福,这两个青年虽然也不敢不去,可是总觉着不大痛快,走到小元地里,无精打采慢慢锄起来。他两个一边锄一边谈。小顺道:“多一位菩萨多一炉香!成天盼望主任给咱们抵些事,谁知道主任一上了台,就跟人家混得很热,除了多派咱几回差,一点什么好处都没有?”小福道:“头一遍是咱给他锄,第二遍还教咱给他锄!”小顺道:“那可不一样;头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们大家情愿帮忙,第二遍是人家升了官,不能锄地了,派咱给人家当差。早知道落这个结果,帮忙?省点气力不能睡觉?”小福道:“可惜把个有才老汉也撵走了,老汉要在,一定要给他编个好歌!”小顺道:“咱不能给他编个试试?”小福道:“可以!我帮你!”给小元锄地,他们既然有点不痛快,所以也不管锄到了没有,留下草了没有,只是随手锄过就是,两个人都把心用在编歌子上。小顺编了几句,小福也给他改了一两句,又添了两句,结果编成了这么一段短歌:
陈小元,坏得快,当了主任耍气派,改了穿,换了戴,坐在庙上不下来,不担水,不割柴,蹄蹄爪爪不想抬,锄个地,也派差,逼着邻居当奴才。
小福晚上悄悄把这个歌念给两三个青年听,第二天传出去,大家都念得烂熟,小元在庙里坐着自然不得知道。
这还都是些小事,最叫人可恨的是把喜富赔偿群众损失这笔款,移到武委会用了。本来喜富早两个月就递了悔过书出来了,只是县政府把他应赔偿群众的款算了一下,就该着三千四百余元,还有几百斤面,几石小米。这些东西有一半是恒元用了,恒元就着人告喜富暂且不要回来,有了机会再说。
恰巧“八一”节要检阅民兵,小元跟广聚说,要做些挂包、子弹袋、炒面袋,还要准备七八个人三天的吃喝。广聚跟恒元一说,恒元觉着机会来了,开了个干部会,说公所没款,就把喜富这笔款移用了。大家虽然听说喜富要赔偿损失,可是谁也没听说赔多少数目。因为马风鸣的损失也很大,遇了事又能说两句,就有些人怂恿着他去质问村长。马凤鸣跟恒元混熟了,不想得罪人,可是也想得赔偿,因此借着大家的推举也就答应了。但是他知道村长不过是个假样子,所以先去找恒元。他用自己人报告消息的口气说:“大家对这事情很不满意,将来恐怕还要讨这笔款!”老恒元就猜透他的心事,便向他道:“这事怕不好弄,公所真正没款,也没有日子了,四五天就要用,所以干部会上才那么决定,你不是也参加过了吗?不过咱们内里人好商量;你前年那一场事,一共破费了多少,回头叫他另外照数赔偿你!”马凤鸣道:“我也不是说那个啦,不过他们……”恒元拦他的话道:“不不不!他不赔我就不愿意他!不信我可以垫出来!咱们都是个干部,不分个里外如何能行?”马风鸣见自己落不了空,也就不说什么了;别人再怂恿也怂恿不动他了。
事过之后,第二天喜富就回来了。赔马风鸣的东西恒元担承了一半,其余应赔全村民众,那么大的数目,做了几条炒面袋,几个挂包,几条子弹袋,又给民兵拿了二十多斤小米就算完事。
“八一”检阅民兵,阎家山的民兵服装最整齐,又是模范,主任又得了奖。
七 恒元广聚把戏露底
过了阴历八月十五日,正是收秋时候,县农会主席老杨同志,被分配到第六区来检查督促“秋收工作”。老杨同志叫区农会给他介绍一个比较进步的村,区农会常听章工作员说阎家山是模范村,就把他介绍到阎家山去。
老杨同志吃了早饭起程,天不晌午就到了阎家山。他一进公所,正遇着广聚跟小元下棋。他两个因为一步棋争起来,就没有看见老杨同志进去。老杨同志等了一会,还没有人跟他答话,他就在这争吵中间道:“哪一位是村长?”广聚跟小元抬头一看,见他头上箍着块白手巾,白小布衫深蓝裤,脚上穿着半旧的硬鞋至少也有二斤半重。从这服装上看,村长广聚以为他是哪村派来的送信的,就懒洋洋的问道:“哪村来的?”老杨同志答道:“县里!”广聚仍问道:“到这里干什么?”小元棋快输了,在一边催道:“快走棋嘛!”老杨同志有些不耐烦,便道:“你们忙得很!等一会闲了再说吧!”说了把背包往阶台上一丢。坐在上面休息。广聚见他的话头有点不对,也就停住了棋,凑过来答话。老杨同志也看出他是村长,却又故意问了一句“村长哪里去了?”他红着脸答过话,老杨同志才把介绍信给他,信上写的是:兹有县农会杨主席,前往阎家山检查督促秋收工作,请予接洽是荷……
广聚看过了信,把老杨同志让到公所,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要请老杨同志到自己家里吃饭。老杨同志道:“还是兑些米到老百姓家里吃吧!”广聚还要讲俗套,老杨同志道:“这是制度,不能随便破坏!”广聚见他土眉土眼,说话却又那么不随和,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对付,便道:“好吧!你且歇歇,我给你出去看看!”说了就出了公所来找恒元。他先把介绍信给恒元看了,然后便说这人是怎样怎样一身土气,恒元道:“前几天听喜富说有这么个人。这人你可小看不得!听喜富说,有些事情县长还得跟他商量着办。”广聚道:“是是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一次在县里开会,讨论丈地问题那一天,县干部先开了个会,仿佛有他,穿的是蓝衣服,眉眼就是那样。”恒元道:“去吧!好好应酬,不要冲撞着他!”广聚走出门来又返回去问道:“我请他到家吃饭,他不肯,他叫给他找个老百姓家去吃,怎么办?”恒元不耐烦了,发话道:“这么大一点事也问我?那有什么难办?他要那么执拗,就把他派到个最穷的家--像老槐树底老秦家,两顿糠吃过来,你怕他不再找你想办法啦?”广聚道:“老槐树底那些人跟咱们都不对,不怕他说坏话?”恒元道:“你就不看人?老秦见了生人敢放个屁?每次吃了饭你就把他招待回公所,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