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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85节

着,只是苦笑着。

琴和觉民的谈话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候。现在他们不得不分别了。觉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
个房间。他觉得不仅是她,甚至这间屋里的一切对他都是十分宝贵的。他踌躇了。他望着
她,他又想到那个小房间,那种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没有回到那里去的勇气。然而觉慧
立在他的旁边。觉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须回到那里去。此外再没有别的
办法。好像预料到就要从光辉的天空坠入黑暗的深渊里去似的,他绝望地、悲伤地、而且多
少带了一点挣扎地说:“我去了。”可是他一时却拔不动脚。他还想说几句话安慰她,然而
仓卒间找不到适当的话,他却说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他正要她时
时想念他。

琴立在觉民的面前,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她很注意地听他讲话,好像预料到他
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对她说。然而他却没有。她等了许久,他只说了短短的两句。她失望了,
她害怕他马上就走开。她连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她拉住
他的袖子。

他吞了这些话好像吞下好的饮食。他呆呆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的眼光透过眼镜片看
入她的眼里。他的嘴唇迟缓地动着,他带着微笑说了下面的话:“不要急,我不会走。”他
的笑脸跟哭脸差不多,觉慧在旁边以为他真的哭了。

琴觉得觉民的温柔的眼光在爱抚她的眼睛和她的脸,好像在说:“你说呀,你说呀!你
所说的,无论是一个字或一句话,我都注意地听着。”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远
不会忘记的话来说,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听的话。她望着他,她着急。她害怕他就会转
身走了。她依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选择话了。她想到什么,立刻就说出来,并不去
考虑这些话有没有说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没有关系。

“倩如来说,我们学堂里头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读书去了。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实
在忍受不下去。她们的家庭也怪她们不该剪头发,”琴开始说,她并不向觉民解释文和“老
密斯”是什么人,好像他已经熟识了这些名字和绰号。然而觉民却很注意地听着,仿佛感到
大的兴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亲因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击,他很愤慨,说是要把交涉署
的职务辞掉,带了女儿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这也是琴的话,觉民依旧很注意地听了。

“梅姐近来病得厉害。她天天在吐血,不过吐得也并不多。她瞒着她母亲,她一定不要
我告诉人,她不愿意吃药。她说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亲整
天忙着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着她,给她送药,送东西去。我昨天终于
找到一个机会把她的病状告诉她母亲了。她母亲才着急起来。梅姐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
不能够看着她死。你们不要告诉大表哥。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这
也是琴的话。她忽然发见觉民的眼睛被泪水充满了,泪珠开始在眼镜片后面沿着面颊流下
来。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再说什么话,却说不出口。不过她已经懂得了。她还想说什
么,但是一阵无名的悲哀突然袭击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说了一两个字,又咽住
了。她在挣扎,她终于迸出了一声哭叫:“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于是向后退了几步,用
手蒙着脸,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琴妹,我去了,”觉民悲声说,他实在不愿意走,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得走了。
他料不到他们这次的快乐的会面会以伤心的哭来结束。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许多的话,许多
的事,都以哭来了结了,不管他们怎样自命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脸的手,向觉民伸过去,悲声叫道。

觉民正要向她扑过去,他的膀子被觉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头去看觉慧。觉慧
并没有哭,干燥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觉慧把脸向后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觉得觉慧
的意思不错。他转过头用他的悲痛的声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会再来的,我们的住
处隔得这么近,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
把心一横就跟着觉慧走了出来,留下琴一个人在那间开始阴暗的屋子里。

琴看见他们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门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门框上,注意地望着
他们的背影。

觉民和觉慧走到了街上,耳边仿佛还有琴的哭声。他们并不交谈一句话,只顾大步走
着。他们快到了黄存仁的家,觉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声音对觉民说:

“你们的事情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我们已经贡献了够多的牺牲了。”他略略地停
了一下,又用更坚定而且几乎是残酷的声音说:“如果现在还有牺牲的必要,那么就让他们
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第三十二章

这些日子里觉新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觉民帮忙,否则会造成
一件抱恨终身的事。经过了几天的考虑和商量(他跟继母和妻子商量),他才决定到祖父那
里去替觉民讲情。他委婉地说出觉民的心事(自然他不会说到觉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
求祖父答应把这门亲事暂时搁置,等到将来觉民能够自立的时候再来提亲。他的解说很动
人,这是经过整夜的准备的,他甚至写得有草稿。他以为他的话一定可以感动祖父。

然而觉新的预料完全错误,祖父并不是像觉新所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很倔强。他不再需
要理性了,他不再听理性的呼声了。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
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
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至于那些年轻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没有顾到。所以觉新解说
的结果,只博得他的一顿痛骂。他最后说冯家的亲事绝不能打消,如果觉民到月底还不回
家,就登报不承认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觉慧代替他应承这件亲事。

觉新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唯唯地答应着。从祖父的房里退出来以后,他马上找了觉慧
来,把祖父的话告诉觉慧。他重述着祖父的话,想借此威胁觉慧。他以为觉慧为了自己的缘
故,也许会把觉民找回来。然而觉慧现在聪明多了,而且他已经有了准备,他对祖父的话不
表示意见,只是冷笑两声。心里得意地想:“如果牺牲是必需的话,做牺牲品的决不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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