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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75节

热烘烘的,他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出来,因此他又气愤地说话了:

“我说马上换个名字搞起来,内容一点也不改、看他们怎样对付?”

“好,我赞成!”这些时候不说话的觉慧开口附和道。

“不过我们也得先商量一个妥当的办法,”沉溺在思索里的黄存仁抬起头,沉吟地说。
这样就引起了他们的长时间的讨论,而终于达到了最后的决定。

最后的决定是《黎明周报》停刊,印发通告寄给各订阅者,同时筹备创刊新的周报。他
们还议决把现在的周报社改作阅报处,将社员所有的新书报都放在这里陈列出来,免费地供
人阅览。这也是一个传播新文化的好办法。

这样地决定了以后,众人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地苦闷,那样地愤激了。他们已经找到了应
付的办法,他们马上就开始新的工作。

热心是多么美丽的东西!它使得几个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一切的困难克服了。隔
了一天他们就把利群阅报处成立起来。再过两天《利群周报》发刊的事,也筹备妥当了。

星期二没有课,因为大考就要开始了。觉慧和觉民一起去参加了利群阅报处的开幕,回
家刚赶上午饭的时间。这一天的生活给了觉慧一个很好的印象,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地感动
过。谈笑,友谊,热诚,信赖,……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美丽。这一次十几个青年的茶会,
简直是一个友爱的家庭的聚会。但是这个家庭的人并不是因血统关系和家产关系而联系在一
起的;结合他们的是同一的好心和同一的理想。在这个环境里他只感到心与心的接触,都是
赤诚的心,完全脱离了利害关系的束缚。他觉得在这里他不是一个陌生的人,孤独的人。他
爱着他周围的人,他也为他周围的人所爱。他了解他们,他们也了解他。他信赖他们,他们
也信赖他。起初他跟别人一样热心地布置一切,后来布置就绪,茶会开始的时候,他也跟别
人一样地吃着茶点,尽情地分享着欢聚的快乐。他们畅谈着种种愉快的事情。那些黑暗的、
惨痛的一切,这时候好像都不存在了。

“要是常常有这样的聚会就好了!”觉慧兴奋地对觉民说,他几乎欢喜到落泪了。觉民
感动地点着头。

然而茶会终于闭幕了。在归途中觉慧跟觉民谈着种种的事情,觉慧的心里还是热烘烘
的。可是他一回到家,走进了大厅,孤寂便意外地袭来了。他好像又落在寒冷的深渊里,或
者无人迹的沙漠上。在他的眼前晃动着一些影子,都是旧时代的影子,他差不多找不到一个
现代的人,一个可以跟他谈话的人。

“寂寞啊!难堪的寂寞啊!”觉慧诉苦般地叹息道。他的苦恼增加了。在午饭的时候,
他在每个同桌者的脸上都见到苦恼的痕迹。继母在诉说四婶和五婶的战略。在后面响起了四
婶骂倩儿的声音,不久在天井里又开始了五婶和陈姨太的对骂。他匆忙地吃了饭,把筷子一
放就往外面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赶他一般。

接着觉民也出来了。他们弟兄两个又一道出去散步。“我们再到‘金陵高寓’去看看,
怎样?”觉民含笑地提议道。

“也好,”觉慧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他们在街上默默地走着,不久就到了那个僻静的巷子。

这是一个很好的晴天,天气清朗,天空没有一片云。月亮从树梢升起来,渐渐地给这条
傍晚的街道镀上了一道银色。没有人声。墙内树枝上,知了断续地叫着。他们踏着自己的淡
淡的影子,轻轻地在鹅卵石路上移动脚步,走到了“金陵高寓”的门前。两扇黑漆门依旧紧
紧地闭着。他们推了一下,并没有动静。他们便走过这里往前走了,走到巷口又回转来。这
一次他们走过槐树下面,听见上面有小鸟的啼声,便站住抬头去看,原来槐树的一根大丫枝
上面有一个乌鸦巢,他们仿佛看见两只小鸦伸起头在巢外呀呀地啼叫。

这一幕很平常的景象却把这两个青年大大地感动了。两个人不自觉地把身子靠近。哥哥
把自己的微微颤动的手伸出去握紧弟弟的手,用悲叹的声音说了一句:“我们正像这对失了
母亲的小鸦。”他的眼泪落下来了。弟弟不回答,只是把哥哥的手紧紧捏住。

他们的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他们的泪眼前面
一闪。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
咬它们的嘴。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

“它们现在有母亲了,”觉民用苦涩的声音说,便埋下头看站在他身边的弟弟。觉慧的
眼里也闪着泪光。

“我们回去吧。”觉民说。

“不,让我再站一会儿,”觉慧回答了一句,又举起头望鸦巢。

忽然从独院里送出来一阵笛声,吹的是相思的小调。声音婉转而凄哀,里面似乎含着无
处倾诉的哀愁。在他们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个景象:一个女子倚着窗台望着半圆的月,想起
了她的远行的情人,把怀念寄托在这根细长的小竹管里,发出这样动人的哀声,这里面包含
着一段哀婉的爱情故事,这里面荡漾着一个孤寂的生存的悲哀。这个流行的民间曲子,他们
很熟习。因为在他们的公馆里也有人常常叫了卖唱的瞎子进来,用他的假嗓唱这一类的小
调。词句固然鄙俗,但这究竟是人生的呼声,如今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面。

“有人来了!”觉民忽然警觉地说,拉着觉慧要走。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觉慧掉头一看,正是克定的轿夫抬着轿子刚转过弯,远远地向他们走来,高忠也在旁边
跑得气咻咻的。“怕他做什么!我们背向他立着,装做不看见就是了!”觉慧说,他站住不
肯走,觉民也只得留在那里。

很快地轿子就在他们的身边过去了。他们听见高忠跑去叫门,于是门开了,轿夫的脚步
声消失在独院里面。门马上又关住,笛声也忽然中断了。

“现在回去吧,”觉慧说着,便掉转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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