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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73节

地握着桨,并不揩去脸上的水花。他用了极大的努力忍耐着,等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时,小船
跟汽艇中间的距离更缩短了。那一条白的水痕挟着吵闹的响声直向他们奔来。

“我们还是划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她一脸的水珠,就像是狼藉的泪
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上,她惊恐地说,“现在逃不掉了!还是让我回去吧,免得连累了
你。我是不要紧的。只要我回去,他们就不会害你。”她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觉慧不回答,只顾拚命地划船。可是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在对面她蒙了脸伤心地哭
着,她的哭声割着他的心。前面是茫茫的一片白水,看不见岸边。后面是汽艇和它的响声和
人的叫喊。浪似乎小了一点,但是他的两只手和一把桨也终于无法应付了。就在这种绝望的
情形中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拚命挣扎。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失掉她。

然而希望完全消失了。他的手已经不能够划动这只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了。他只有等待
灭亡的到来。他知道他一动手或者把身子一侧他就可以把船弄翻,他们两个就会一起葬身在
水底。她不会再被人夺去了。可是他不能够想到让她死,他实在不能够忍受这个念头。于是
他踌躇了。他停了桨,让波浪来决定他们的命运,或者等汽艇来追上他们。……

他很快地看见人把她抢到汽艇上去,他站起来救她。就在这一刹那小船翻了、而且破碎
了。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他仓卒间抓住一块木片飘浮在水上。他看见她在汽艇
上被人抱着,挣扎不脱。她的眼睛还不住地朝他这里看。她向他伸出了两只手,她不住地挥
动它们。她大声哭唤他的名字。他拚命地高声答应。他疯狂地唤她。他忘了自己地嘶声叫
着,他把他的全部力量都放在叫声里面。然而汽艇已经掉头向归路走了。

波浪压住了她的声音,她的面影也开始模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她夺了去,而自
己孤零零地飘浮在河上。没有人来救他。汽艇终于看不见了。远远的只有一线黑烟。黑烟里
仿佛还现出她的绝望地挣扎的姿态。波浪的声音里也有她的悲惨的哀叫。河面是那样地宽。
他觉得自己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推他,拉他,他随时都会放开手。他的
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但是他还痴痴地唤着她的名字。那一线黑烟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他的眼
睛还呆呆地望着汽艇驶去的地方。他的手渐渐地放松了那块木片。于是一个大浪卷来。眼前
是无边的黑暗。……

他的梦醒了。波浪没有了,汽艇也没有了。他躺在铺凉席的床上,手里抓着薄被的一
段,紧紧地压在胸膛上。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他慢慢地拉开薄被。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觉得眼角还留着泪痕。从麻布帐子里他看见方桌上的清油灯发出半明
半暗的灯光,屋子里显得死气沉沉。帐子内响着一只蚊子的哀鸣。窗外正落着雨,不知道已
经落了多少时候了。雨滴在石板上就像滴在他的心上一样。他知道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但是他还把它们记得很清楚,好像这些事真正发生过一般。他的心还很激动,他觉得有满腹
的话要找一个人来听他诉说。他侧头去看睡在他身边的哥哥,哥哥正含笑地酣睡着。哥哥也
许做着好梦吧。他把哥哥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接连嘘了两三口气,然而过了一些时
候,无名的悲哀又袭来了。



第二十九章

在高家,在这个大公馆里,鸣凤的死和婉儿的嫁很快地就被人忘记了,这两件同时发生
的事情并没有给高家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大家只知道少了两个婢女,主人们马上又买了新
的来代替,绮霞代替了鸣凤,翠环代替了婉儿,在人的数目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动。(绮
霞是一个寄饭的丫头,她的家在乡下。翠环跟她的小姐淑英同岁,是死了唯一的亲人——父
亲以后被人卖出来的。)在很短的时期中鸣凤的名字就没有人提起了。只有在喜儿、倩儿、
黄妈和别的几个人的心中,这个名字还常常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

觉慧从此也不再提鸣凤的名字,他好像把她完全忘掉了,可是在心里她还给他留下一个
难治的伤痕。然而他也没有时间来悲悼她,因为在外面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先前在《黎明周报》第六期出版以后,外面就流传着官厅要封禁周报的谣言。这个消息
自然使觉慧一般人激动,但是他们并不十分注意它,因为他们还没有这种经验,而且他们不
相信张军长会让他的部下这样做。第七期周报平安地出版了。订户的数目又有了新的增加。
周报社的社址也已经租好。他们就在商业场楼上租了一间铺面,每天晚上社员们自由地到那
里聚会,日里并不开门(星期日除外),所以连在商业场事务所服务的觉新也不知道觉慧常
常到那里去。

商业场的主要营业是在楼下,楼上只有寥寥二三十家店铺,大部分的房屋都空着。周报
社就孤单地立在一些空屋中间。每天,一到傍晚就有两三个青年学生来把铺板一一卸下,把
电灯扭燃,并且把家具略略整理,十几分钟以后热闹的聚会开始了。每晚来的人并不多,常
来的不过六七个,偶尔也有女的,譬如许倩如也来过两次。他们在这里并不开会,不过随便
谈谈,而且话题是没有限制的,什么都谈,凡是在家里不便谈的话,他们都在这里毫无顾忌
地畅谈着。他们有说有笑,这里好像是他们的俱乐部。

觉慧有时同觉民一起来。不过他并不是每晚都来,觉民来的次数更少。每个星期二晚上
觉慧总要到周报社,因为周报的发稿期是星期三早晨,他们星期二晚上要在这里把稿件编
好。张惠如和黄存仁都要来看稿。

第八期周报集稿的晚上,就是在鸣凤死后的第二天晚上,觉慧照例地到了周报社。他看
见许倩如拿了一张报纸对几个朋友朗读。她读的是警察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这个布告他
已经见过了,听说是由一个前清秀才起稿的。可是就内容来说,不但思想上十分浅陋,连文
字也不通顺。所以许倩如读一句,众人笑一声。

“真岂有此理,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倩如说着,恼怒地把报纸掷在地板上,然后在一
把藤椅上坐下来。

“最好把它登在第八期周报的‘什么话’里头,”黄存仁笑着提议道。

“好!”许倩如第一个叫起来。

众人都赞成。不过张惠如又说应该写一篇文章把这个布告痛驳一番。这个意见众人也同
意了。大家便推黄存仁写这篇文章,黄存仁却又推到觉慧的身上。觉慧因为自己心里正有满
腹的牢骚要找个机会发泄,并不推辞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取了一张稿纸拿起笔就写。

他先写了一个题目《读警厅禁止女子剪发的布告》,然后继续写下去,他时而把笔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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