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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60节

动,要她好好管教他。在这个公馆里跟他接近的人现在就只有觉民。但是觉民有自己的希
望,自己的工作,甚至在思想上,他们中间也有了显著的距离。此外还有一个人,他每一想
起这个人的名字,他的心就变得非常柔和。他知道在这个公馆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爱他的。
这个少女纯洁地、无私心地爱着他,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祝福。他每一次看见那一对比嘴还更
会讲话的眼睛,那一对被纯洁的爱燃烧着的眼睛,他觉得一种欲望在他的心里生长起来,他
想在这一对眼睛里他可以找到一切,他甚至可以找到他的生活的目标。偶尔在感动和激情相
继袭来的时候,他真想单单为了这一对眼睛放弃一切,而且他以为这是很值得的。然而他一
旦走到外面,进入新的环境,跟新的朋友接触,他的眼界又变宽了。他觉得在他的前面还有
一个广大的世界,在那里他的青年的热血可以找到发泄的地方,在那里才有值得他献身的工
作。他更明白人生的意义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个少女的一对眼睛跟广大的世界比起来,却是
太渺小了。他不能够单单为着那一对眼睛就放弃一切。他最近在北京出版的《奋斗》半月刊
上面读过一篇热情横溢的文章。那位作者在文章里说,生在现代的中国青年并不是奢侈品,
他们不是来享乐,是来受苦的。他们生活在这样黑暗的社会里面,他们的责任重大,他们应
该把全部社会问题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去一一地解决它们。他们当然没有精力顾到别的事
情。最后作者教训似地劝告青年:“应该反对恋爱,不可轻惹情丝。”这篇文章的理论根据
虽然非常薄弱,但是在当时它的确感动了不少的青年,尤其是那般怀抱着献身的热诚愿意为
社会的进步服务、甚至有改革社会的抱负的青年。它给与觉慧的影响也是很大的。觉慧带着
一颗颤抖的心读了它,他极其感动地立誓说,他愿意做一个作者所希望的那样的青年。在这
时候他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具体化的美丽的社会的面目。他把那个纯洁的少女的爱情完全忘
掉了。

然而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在外面活动的时候的确忘记了鸣凤,但是回到家里,回到跟沙
漠一样寂寞的家里,他又不能不想她,不能不因思念她而苦恼。两种思想在他的脑子里战
斗,或者更可以说是“社会”跟鸣凤在战斗。鸣凤是孤立的,而且她还有整个的礼教和高家
全体家族做她的敌人。所以在他的脑子里的战斗中,鸣凤完全失败了。

不用说,鸣凤本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还是热烈地爱着他,暗中为他祝福,有时
候她也期待着,祈祷着他有一天会拯救她,把她从污泥里救出来。她的生活不再像从前那样
地困苦了,主人们对她比较温和多了,而且纯洁的爱情又鼓舞着她,给她造就了美妙的幻
梦,使她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然而她总是很谦逊的,便是在幻梦中,她也并不十分大胆,她
甚至想不到跟他平等地生活在一处,她只想做他的忠顺的奴隶,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奴隶。在
她看来只要能够做到这一层,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实常常跟人意相反,它无情地
毁灭了多少人的希望。并不要多久的时间,鸣凤就会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摆着什么样的结局
了。

在《黎明周报》第四期付印以后,一个傍晚觉慧同觉民一起到琴的家去。

张太太和琴正坐在窗下阶上闲谈,看见他们走来,便叫李嫂端出了两把椅子,让他们也
坐在那里谈些闲话。

“你们的周报第三期看见了。那篇攻击旧家庭的文章一定是你写的。你为什么用个那么
古怪的名字——刃鸣?”琴含笑地对觉慧说。

觉慧带笑地分辩说:“你怎么晓得是我写的?我偏说不是我写的。”

“我不信。我看那口气完全像你写的。你不承认,我问二表哥!”她说着便侧过脸去看
觉民,觉民微笑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给我们的周报写一两篇文章好不好?”觉慧趁这个机会向琴央求道。

“你晓得我不会写,何必要我来献丑!让我做一个读者就是了,”琴谦虚地答道。

“周报第四期已经付印了。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发的文章,不过是男人写的。关于
这个问题上海报纸上也有人讨论过。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经有人实行剪发了。我们省
里还不见有人谈起。最好你们自己发表一点意见。我们周报很愿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光闪闪地望着觉慧,一面热烈地说,但是声音并不
高:“这个问题这几天我们学堂里头大家讨论得很热心。自然我们大部分都是赞成剪发的。
有两三个同学很想把辫子剪去,但是又怕发生别的问题,所以终于没有剪。大家都没有决
心,又没有勇气。许倩如也决定要剪发,但是她也还没有实行。做一个先锋,的确很不容
易。我们应该在报纸上多多鼓吹……”

“你呢?”觉慧依旧带笑地问,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亲一眼,张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
话。这是张太太的常态。因此觉民弟兄并不惊奇,也就不去注意他们的姑母。

“我吗?你等着看罢。”又一个微笑掩饰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聪明,不给人一个确定
的回答,但是同时又并不把自己表现得有丝毫的懦弱。——觉慧不能不这样地想。

“那么文章呢?”觉慧笑着问,依旧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着,不答话,思索了一下,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写一篇。……我想解释剪
发的好处,那当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卫生,节省时间,便于工作,以及减少社会上歧视
女子的心理,……这几层都可以提出来说。不晓得你们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跟我这些意见
是不是完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就用不着写了。”

觉慧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连忙接口说:“并不完全相同。你快点写,下期一定发表。”

过了一会儿,琴忽然问觉民:“你们学堂的游艺会究竟什么时候开?这学期又快要完
了。”

“大概不会开了,现在连提也没有人提起了,”觉民回答道;“我们去年花了不少的功
夫好容易把《宝岛》练熟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完全是打仗给我们打
掉了的。我还记得我同三弟两个人怎样担心,恐怕上台的时候穿了西装不合身,或者简直不
会穿。我们学堂里头除了朱先生是英国人整天穿西装外,只有校长有一套西装,照例每年开
游艺会的时候穿一次,此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人穿西装了。”

“岂但演戏,便是开放女禁的事也给打仗打掉了。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话
简直没有人提起了,校长也不声不响。其实,校长本来就是爱说空话的人,”觉慧说着颇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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