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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58节

于是大家的心情宽松了,这一天很平静地过去了。晚上众人很早就睡了,而且睡得十分
安稳。只有克定一个人睡不着,他在回想白天的事情。他虽然睡在妻子沈氏的旁边、可是他
的眼前闪耀着那双媚人的眼睛。他总是把它们挥不去,它们永远现在他的眼前,而且逐渐扩
大,整个动人的面貌都显露出来了。这张脸突然出现在他的眼里,的确是一个新的发见,在
以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脸和这样媚人的微笑。事实上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所
以这张脸给了他一个很深的印象,而且在他的眼里变成不可抗拒的了。他忽然想起这是可耻
的,他不应该想那种女人,实际上他却不能不想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为什么这是可耻的呢?爹不是还有陈姨太吗?难道要我跟这个大嘴巴的矮胖子过一辈
子吗?”他想道,便侧过脸厌恶地看了沈氏一眼,沈氏正发出很轻微的鼾声。“不要紧,爹
不会骂我的,”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满意地微笑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张升来把张太太和琴接回家去。梅也说要回家,却被周氏留住了。就在这天
下午,钱太太突然坐了轿子来拜访周氏。太太们本来是善忘的,况且她们还是远房的堂姊
妹。在分别了几年之后她们完全忘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钱太太的来访得到了周氏的热
诚的欢迎。她们亲切地谈着别后的一切。她们又坐下来打牌,梅和瑞珏也参加了。后来觉新
从商业场回来,瑞珏便起来让他打。他恰恰坐在梅的对面,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
瞥忧郁的眼光。觉新的心完全不在牌上,他时常发错牌,瑞珏看出来,便站在后面给他指
点。他也时常回过头去看她。两个人的态度很自然,但又很亲密。梅在对面看见这个情形,
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她想,要是当初母亲知道她的心事,现在她也不会落在这种凄凉、孤寂
的境地里面。看见他们那种亲密的样子,她又想到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以及以后的寂寞凄凉的
岁月,她再也不能够忍耐了。牌在她的眼前晃动起来,她的心痛得厉害。她便站起来请瑞珏
替她打牌,说自己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瑞珏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坐下去。
她慢步走出房门的时候,瑞珏还两次抬头看她的背影。

梅回到淑华的房里(这几天她就在淑华的房里睡),房里正好没有人,她便躺在床上把
前前后后的事情仔细地想了一番。她愈想愈伤心,终于忍不住摸出手帕蒙住眼睛低声哭起
来。她哭了许久,似乎心上轻松了许多。但是过去和现在的一切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觉
得身子软绵绵的,四肢没有力气。后来她渐渐地睡着了。

“梅表妹,”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唤她。她睁开眼睛,看见瑞珏立在床前。

“大表嫂,你不去打牌?”她带着疲倦的微笑问道,打算坐起来,瑞珏连忙按住她的身
子不要她动。瑞珏坐在床沿上,用怜爱的眼光看她的脸,一面说:“五婶来了,我让给她去
打。”她忽然换了惊诧的语调说:“你哭过!什么事情?”

“我并没有哭,”梅装出笑容回答。

“你不要瞒我,你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告诉我什么事情?”她把梅的一只手紧紧地捏
住。

“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在梦中哭过,”梅勉强笑一下,淡淡地说,她那只被瑞珏捏
住的手却微微地颤抖起来。

“梅表妹,你一定有心事,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好?我是
真心想给你帮忙?……”瑞珏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梅不答话,只是把她的忧郁的眼光望着瑞珏的温和的面容。她的额上的皱纹加深了,眉
头也皱起来,她慢慢地摇着头。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迸出了一句:“大表嫂,你不能给我
帮忙,”于是掉开头又伏在枕上低声抽泣起来。

瑞珏的心也有点酸痛,她抚着梅的微微起伏着的肩头,悲声说:“梅表妹,我明白你的
心事。”她觉得自己也要哭了。

“我知道你们两个当初感情很好。……他当初真不该娶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
那样爱梅花。……梅表妹,你当初为什么不嫁给他?……我们两个人,还有他,我们三个人
都错了,都陷在这种不能自拔的境地里面。……我真想我走开,让你们幸福地过日子。
我……”

梅早就不哭了,她已经忍住了眼泪。她抬起头来,因为她听见瑞珏的哭声。她一手抚着
胸膛注意地听瑞珏讲话,她又马上掉开了头,不敢看瑞珏的满是泪痕的脸。然而她听见瑞珏
的最后几句话,便坐起来,用手蒙住瑞珏的嘴。瑞珏便不往下说了,只是把头俯在梅的肩
上,细声啜泣。

“大表嫂,你误会了,”梅说着又马上更正道:“其实我何必瞒你。……是我们的母亲
把我们分开的。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罢,我跟他的缘分竟是这样浅。……你走开,又有什么
用?我同他今生是不能在一起的了。……你还年轻,而我在心情上已经衰老了。……你不看
见我额上的皱纹?它会告诉你我经历了多少人世的酸辛。……我已经走上了飘落的路。你还
是在开花结果的时节。……大表嫂,我真羡慕你。……我在人世多活一天,只是多挨一天的
光阴。我活着只是拖累别人。”她苦笑了。“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死了。我不
该再到你们公馆里来,打扰你们。……”她的声音改变了,她说话时浑身都在发抖,这抖动
是很细微的,不过瑞珏却能够觉察到。“你想我这颗心怎么好安放呢?……”她停了片刻仍
旧带着凄凉的微笑说:“如果真有所谓‘薄命女儿’的话,我便是一个。在我家里没有一个
人了解我。我母亲只顾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谁知道?……有时我心里实在难
受,便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铺盖蒙住头哭,害怕人听见哭声。……大表嫂,
你不要笑我爱哭。只有这几年我才爱哭的。自从我母亲跟他继母闹翻以后,我就常常哭。后
来我们离开省城的时候,我也哭过好几次。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我现在想,倘若他母亲
不死,也许不会有这种事情,因为他母亲很喜欢我,而且她们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亲
些,感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个倾诉?没有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
人。我的眼泪只有往肚里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两声嗽。“后来我出嫁
了。我自己并不愿意。然而我也不能够作主。在赵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极了,我至今还不
明白当时是怎样过去的。那时候我真是有眼泪不敢哭。我若是在赵家多住一两年,恐怕现在
也见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别的事情人家不许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
事。……然而近来,我的眼泪却少得多了。也许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诗说:‘眼枯即见
骨,天地终无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么能安放呢?……近来虽然泪少了,
可是心却常常酸痛,好像眼泪都流在心里似的。大表嫂,你不要为我悲伤,我是值不得你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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