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第53节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
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
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
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
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
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
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
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
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
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
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
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
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
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
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
“大表哥,你并没有亏负我的地方。”
只有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肯饶恕我了,”他差不多悲声说。
她微笑了,这并不是快乐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变得很温柔了。它们不住地爱抚
他的脸。然后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声说:“大表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我
何曾有一个时候怨过你!”
“那么你为什么要避开我?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好容易才见到了,你连话也不肯跟我多
说。你想我心上怎么过得去?我怎么会不想到你还在恨我?”他痛苦地说。
梅埋下头,她咬了咬嘴唇皮,额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说:“我并没有恨过
你,不过我害怕多跟你见面,免得大家想起从前的事情。”
觉新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答不出话来。梅弯着腰把手里的蝴蝶轻轻地放在草坪上,用怜
惜的声音说:“可怜,不知道哪个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这句话的语意虽是双关,她却是
无心说出来的。她接着又说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她便向水阁那
面走去。
觉新抬起头,从泪眼中看见梅的下垂的发髻和扎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头绳。他看见她快
要转过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梅!”
她又转过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边,等着他过去。
“大表哥,”她关心地唤了一声,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连一只蝴蝶也还要可怜,难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怜悯?”他忍住眼泪低声说。
她不回答,低下头,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许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们以后永远就没有机会再见面,或死或活,我们都好像住
在两个世界里头。你就忍心这样默默无语地跟我告别?”他抽泣地说。
她依旧不答话,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梅,我负了你。……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接了亲……忘记了你。……我不曾
想到你的痛苦,”他的声音还是跟先前一样低,不过因为话说得急,反而成为断续的了。他
从怀里掏出手帕,却不去揩眼睛,让眼泪沿着面颊流下来。“我后来知道这几年你受够了
苦,都是我带给你的。想到这一层,我怎么能够放下这颗心?你看,我也受够了苦。你连一
句饶恕的话也不肯说?”
她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闪闪地发光。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哭起来,断续地说了两句话:
“大表哥,我此刻心乱如麻。……你叫我从何说起?”于是一只手拊着心,连续咳了几声
嗽。
他看见她这样难过,一种追悔、同情和爱怜交织着的感情猛然来袭击他的心。他忘了自
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