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第33节
“大哥,快来,现在该你踢毽子了,”淑英又说。觉新还是立着不动。
“好,由你去罢,少你一个也不要紧,”淑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了,便转过身走回到楼
前石阶上。
她刚刚转过身子,觉新便走了回来。他轻轻地下着脚步,忍住笑,走过天井,走到阶
下。淑英立在阶上,背向着外面,辫子垂下来。他把她的辫子捏住,却被淑芬看见了,她笑
着叫声:“二姐,背后有人!”淑英连忙掉过头去看,他已经在她的辫子上插了一根小树
枝。淑英拉过辫子把树枝拔出来丢在地上。众人高兴地笑起来。
觉慧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他也忍不住笑了。然而同时他又不能够压下另外一种思想。
他想,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过后他又
想,大概正因为这样健忘,所以才能够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罢。他这样想着,对于刚刚掘开过
去的坟墓而又马上忘记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暂时的了解了。
第十五章
这一天,天刚黑,爆竹声便接连地响起来,甚至在许多地方同时燃放。这条清静的街道
现在非常热闹了。一片鞭炮的响声把石板地也震动了,四面八方都是这同样的声音,人分辨
不出它们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声音是那么急,那么响亮,就像万马奔腾,怒潮狂涌一
样。
在高家,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齐集在堂屋里面,全换上了新衣服,太太们还系上
了裙子。跟往常敬神的时候一样,男的站在左边,女的站在右边,两边各站了一大堆人。堂
屋里,灯烛燃得跟白天一样地明亮,正中两扇正门大开。神龛下放着长方形的大供桌,挂上
了红绒桌帷。供桌前面放了一个火盆架子,火盆里燃着熊熊的火。几十个“炭圆”山也似地
堆得高高的,烧成了鲜红的圆球。有人放了两三根柏枝在火上,柏枝烧得吱吱地叫,并且发
出刺眼触鼻的烟雾。地上铺了一张大幅的深黄色毡子,上面随处放了些绿色的柏枝。火盆前
面另外铺上一个大拜垫,上面再盖了一张红绒毡。
供桌上放着一对大烛台和一个大香炉,朝里的一面和左右两面靠边放了许多小酒杯,至
于酒杯的数目,全家只有几个人知道。主持这个典礼的是克明,因为高老太爷觉得自己年纪
大了,便把这些事情交给儿子去做,自己等到一切预备好了才出来给祖宗行礼,受儿孙们的
拜贺。穿着长袍马褂的克明和克安每人提了一把酒壶慢慢地把绍兴酒向小杯里斟。酒斟好
了,香炉里的香也插上了。于是克明走进右上房去请老太爷出来行礼。
老太爷一出现,全个堂屋立刻肃静了。克明发出了燃放鞭炮的命令,三房的仆人文德在
旁边应了一声急急走出去,走到大开的中门前高声叫道:“放炮!”于是火光一亮,鞭炮突
然响起来。女的从侧门避了出去。男的走到供桌前,背向着供桌,由老太爷开始,朝外面叩
起头来,说是敬天地,接着克明三弟兄排成一行叩了头。觉新刚拈了香从外面把灶神接进来
送回到厨房里去,然后回到堂屋里来。他来得正好,便领着觉民、觉慧、觉英、觉群、觉世
五个兄弟排成次序行了礼。于是众人转过身子面对神龛站着。躲在门外偷看的女眷们也连忙
走了进来。
依旧是由老太爷开始向祖宗叩头。老太爷叩了头就进房去了。接着是大太太周氏,其次
是克明,再其次是三太太张氏,这样下去,五太太沈氏之后又是陈姨太,这些人从容不迫地
叩了头,花费了半点钟以上的时间。然后轮到觉新这一代人,先由觉新领着五个兄弟叩了
头,他们叩得最多,一共是九个,像这样地行礼,每年只有一次,所以大家并不熟练,不能
够很整齐地一同跪下去,一同站起来。举动较迟缓的觉群和觉世刚刚跪下去,来不及叩三
下,别人就站起来了,便只得慌忙站起,而别的人又已经跪下去了。这样惹得众人在旁边
笑,他们的母亲四太太王氏也在旁边不住地催促他们。在笑声中九个头很快地就叩完了。他
们到底是年轻人,跟他们的长辈不同。接着瑞珏又领着淑英、淑华、淑贞、淑芬四姊妹到红
毡上去行礼。她们的举动自然慢一点,却比较整齐多了。淑芬年纪虽然小,但是举动也还灵
活。她们行完礼,瑞珏又牵了海臣到红毡上去叩头。
几个仆人过来取走了拜垫,把红毡铺开。克明又进去请了老太爷出来,先是克明一辈的
儿子和媳妇朝着他排成一字形,跪下去叩头请安,然后是觉字辈和淑字辈的孙儿、孙女给他
拜贺。他笑容满面地受了礼,便走进自己的屋里去了。老太爷进去以后,堂屋里显得更热闹
了。克字辈的人由周氏领头,围成一个半圆形,在红毡上拜下去,互相道贺。觉字辈和淑字
辈的年轻人便分散开,个别的向自己的父母叩头,或者向伯父伯母和叔婶们请安。最后由于
周氏的提议他们又聚拢来围成一个圈子拜下去,一面说着吉庆的祝语,然而这并不是在祝
福,却是在开玩笑。这样地行了礼之后,年轻的一代人就往四面散去。觉新夫妇却不得不跟
长辈一起留在堂屋里受仆人们的拜贺。
觉民和觉慧从侧门跑出来,急急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们害怕仆人和女佣找着来给他
们行礼。但是他们刚走过周氏的窗下就被人拦住了。带头的是老黄妈,她恭恭敬敬地向他们
请了安,说了几句从心里吐出来的祝福的话。他们很感动地作揖还礼。接着何嫂、张嫂等几
个女佣又过来请安,这都是他们本房雇用的。最后鸣凤走过来,她脸上擦了一点粉,辫子梳
得光油油的,棉袄上罩了一件滚边的新竹布衫。她先给觉民请了安,然后走到觉慧面前,脸
上还保留着她的天真的微笑。她唤一声“三少爷”,便埋下头把身子弯下去,但很快地就立
起来,对觉慧笑了一笑。这是祝福的微笑。觉慧愉快地还了礼。这时候他的脸上也浮出了善
意的笑容。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刹那,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以为世界是如此美满。他这
样想,他是有理由的,因为这一刻在这个公馆里,的确到处都是快乐的声音,而且只有快乐
的声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说祝福的话。然而在这个公馆的围墙外面,在广大的世界中又怎
样呢,年轻的事情了。
“放花儿!”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阶,声音响亮地叫道,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中
门外天井里现出了火光,许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灿烂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
着冒起来,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在那个黑暗的天井里马上出现了许多株火树,开出了无
数朵银花。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点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线。这样接连地燃放了八九筒,
这些花炮是张太太送来的。老太爷也出来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儿子媳妇们立
在他的旁边。他一面看一面对他们批评这些花炮的好坏。
觉慧几弟兄都走到大厅上去,在那里看得更清楚些。觉英、觉群和觉世也买了些“滴滴
金”、“地老鼠”和“神书带箭”来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里的人都散去了。只听见一片“提轿子”的声音。觉新和他的三个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