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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第17节


早过了六十岁的祖父躺在床前一把藤椅上,身子显得很长。长脸上带了一层暗黄色。嘴
唇上有两撇花白的八字胡。头顶光秃,只有少许花白头发。两只眼睛闭着,鼻孔里微微发出
一点声息。

觉慧定睛望着这个在假寐中的老人。他惶恐地站在祖父面前,不敢叫醒祖父,自己又不
敢走。起初他觉得非常不安,似乎满屋子的空气都在压迫他,他静静地立在这里,希望祖父
早些醒来,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后来他的惶恐渐渐地减少了,他便注意地观察祖父的暗黄色
的脸和光秃的头顶。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脑子里就有一个相貌庄严的祖父的影子。祖父是全家所崇拜、
敬畏的人,常常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他跟祖父见面时很少谈过五句以上的话。每天早
晚他照例到祖父房里去请安两次。此外,他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看见祖父走来,就设法躲
开,因为有祖父在场,他感觉拘束。祖父似乎是一个完全不亲切的人。

现在祖父在他的眼前显得非常衰弱,身子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从微微张开的嘴里断续
地流出口水来,把颔下的衣服打湿了一团。“爷爷不见得生来就是古板不近人情的罢。”他
心里这样想。于是一首旧诗浮上了他的心头:“不爱浓妆爱淡妆,天然丰韵压群芳,果然我
见犹怜汝,争怪檀郎兴欲狂。”他念着亡故的祖母赠给某校书的诗句(这是他前些时候在祖
母的诗集里读到的),眼前马上现出了青年时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爷爷从前
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后来才变为道貌俨然的。”他又记起来:在祖父自己的诗集里也曾有
不少赠校书的诗句,而且受他赠诗的,又并不止某某校书一个人。他又想:“这是三十岁以
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纪以后,才成了讲道德说仁义的顽固人物。”但是……近年来,祖父
偶尔也跟唱小旦的戏子往来,还有过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个出名的小旦叫到家里来化装照
相,他曾亲眼看见那个小旦在客厅里梳头擦粉。这样的事在省城里并不奇怪。便是不久以
前,几位主持孔教会以“拚此残年极力卫道”的重责自任的遗老也曾在报纸上大吹大擂地发
表了梨园榜,点了某某花旦做状元呢。据说这是风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过两卷《遁
斋诗集》送朋友,又喜欢收藏书画,所以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风雅的事又怎么能
够同卫道的精神并存不悖呢?”这就是他的年轻的心所不了解的了。

祖父还有一个姨太太。这个女人虽然常常浓妆艳抹,一身香气,可是并没有一点爱娇。
她讲起话来,总是尖声尖气,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后买来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
喜欢她,同她在一起过了将近十年。她还生过一个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岁就生病死了。
他想起祖父具着赏玩书画的心情同这个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觉哑然失笑了。

“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罢,”他想着,觉得更不了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了解,在他
的眼里祖父简直成了一个谜,一个解不透的谜。……

祖父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惊讶的眼光,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挥着手叫他
出去。他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把他唤来,让他站了许久,并不对他说一句话,便叫他出去。
他正要开口问,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脸上现出了不高兴的神气,他明白多嘴反会招骂,于是静
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又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老三,你回来,我有话问你。”

他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气很严厉,祖父已经坐起来了。

这句问话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诉祖父说他从学生联合会回来,但是他临时编造
不出一句答话。祖父的严厉的眼光射在他的脸上。他红着脸,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
“我去看一个同学去了。”

祖父冷笑了一声,威严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然后说:“你不要扯谎,我都晓得
了。他们都对我说了,这几天学生跟军人闹事,你也混在里头胡闹。……学堂里不上课,你
天天不在家,到什么学生联合会去开会。……刚才陈姨太告诉我,说有人看见你在街上散什
么传单。……本来学生就太嚣张了,太胡闹了,今天要检查日货,明天又捉商人游街,简直
目无法纪。你为什么也跟着他们胡闹?……听说外面的风声很不好,当局对于学生将有大不
利的举动。像你这样在外头胡闹,看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祖父骂了几句,又停顿一下,或
者咳几声嗽。觉慧答应着,他想分辩几句,但是他刚刚开口,又被祖父抢着接下去说了。祖
父说到最后,终于发出了一阵咳嗽。陈姨太带着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从隔壁房里跑过
来,站在旁边给祖父捶背。

祖父慢慢地止住了咳嗽,看见他还站在面前,便又动气地说:“你们学生整天不读书,
只爱闹事。现在的学堂真坏极了,只制造出来一些捣乱人物。我原说不要你们进学堂的,现
在的子弟一进学堂就学坏了。你看,你五爸没有进过洋学堂,他书也读得不错,字也比你们
写得好。他一天就在家读书作文,吟诗作对,哪儿像你这样整天就在外头胡闹!你再像这样
闹下去,我看你会把你这条小命闹掉的!”

“并不是我们爱闹事,我们本来在学堂里头好好地读书,我们这回的运动也不过是自卫
的运动。我们无缘无故地挨了打,当然不肯随便了结……”觉慧忍住气和平地分辩道。

“你还要强辩!我说你,你居然不听!……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出去闹事。……陈姨
太,你去把他大哥喊来,”祖父颤巍巍地说着,又大声咳嗽,一面喘着气,吐了几口痰在地
上。

“三少爷,你看你把你爷爷气成这个样子。请你少说几句,好让他将息一会儿!”陈姨
太板起粉脸对觉慧说。觉慧知道她的话里有刺,但是在祖父面前,他不好发作,便掉开脸不
说话,暗暗地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皮。

“陈姨太,你去把他大哥,还有克明,给我一起喊来!”祖父停止了咳嗽,又说。

陈姨太答应一声走出去了,剩下他面对面地站在祖父的面前。

祖父不再说什么,似乎气也平了一点,他的老年的模糊的眼光无目的地向四处移动,后
来他把眼睛闭上了。

觉慧把祖父的瘦长的身子注意地看了好几眼,忽然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他的脑子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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