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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87节

“我不是在说你,你听下去就晓得了,”觉民含笑分辩说。

“我不要听这个。我要你另外讲一个,”淑华坚持说。

“三表妹,你让他讲完再说也不迟,世界上小姐很多,又不止你一个,”琴带笑劝解
道。

“琴姐,你好不害羞。你帮他欺负我,我不答应你们。你左一个‘他’,右一个
‘他’,他。他。你说得好香。”淑华大声说,一面把手指在脸颊上划着羞琴。

琴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呸,你的嘴永远说不出好话来,哪个跟你一般见识。”她便
埋下头去喝稀饭。

“好,我另外讲个冒失鬼的笑话罢,”觉民解围似地说。他板起面孔把这个笑话讲完,
说得众人大笑了。淑华也觉得好笑。她笑了一会儿,忽然发觉众人望着她在笑,她有点莫名
其妙,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觉民仍旧在挖苦她。她又好笑又好气地缠着觉民要他道歉,后
来还是琴答应说一个故事,淑华才饶过了觉民。

琴讲了一个欧洲的故事,这是她新近在一本翻译小说里读到的,她改易了一些情节。这
个故事叙述一个贫苦的孤女的遭遇,她经过种种艰难而得到美满的结果。琴讲得很好,芸、
淑英、淑华、淑贞连翠环、绮霞们都听得出神了。蕙一个人听不下去,她心里不好过。她揩
过了脸,就站起来。她发觉觉新已经不在屋里了,便也轻轻地走出去。

屋后石壁上涂了一抹月光。天井里假山静静地分立在各处。泉水琤琤地流着,像一个绝
望人的无穷无尽的哀诉。漫天的清光撒下来,微凉的风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她觉得脑子清
醒多了。她看见觉新一个人背着手在天井里踱来踱去,便也走下石阶。觉新看见人来,也不
注意。她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地唤了一声“大表哥”,声音非常温柔。觉新听见蕙的声音,
吃惊地站住,惶恐地答应一声。他渐渐地镇静下来低声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明天要走了,”她挣扎半晌才说出这一句话。

“我晓得,”他一面说,一面往池子那边走去。他起初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后来他
忽然痛苦地说:“你们都走了。”

“大表哥,你为什么要吃那么多的酒?”蕙仍旧低声说,“酒能伤人的。你也应该保重
身体。……我很担心你……你不比我,你们男人家不应该这样糟蹋自己。你的感情也应该有
寄托。”这些话一句一句的沁入觉新的深心。这意外的恩惠把他的寂寞的心全搅乱了。他感
激她,但是他并没有快乐。他有的却只是悲痛。她愈向他表示她非常关心他,她如何不自私
地顾念到他的幸福,他便愈感觉到她对于他是十分宝贵,以及他失掉她以后的痛苦。更可悲
的是他知道她不久就要落到一个没有超生的希望的苦海里,他却完全不能帮一点忙。她立在
他的旁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将临的恶运,却殷勤地垂问到他的前途。他不能够安心地
接受这种不自私的关心。

他悲痛地说:“难道你就该糟蹋自己?……你就没有前程……你想我的心……我怎么能
够把你忘记……”他支持不住,一手按着心,在石凳上坐下来。他还要说话,但是心里难受
得很。他忍耐不住,张开嘴大声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把先前吃的酒食全吐了。

蕙听见觉新的话,红着脸,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等到觉新忽然呕吐,她便张惶地叫
起来。她一面叫道:“翠环、绮霞快来,大少爷吐了。”一面走近觉新身边轻轻地给他捶
背。

屋里的人听见觉新呕吐了,都跑出来看。有的给他捶背,有的给他倒茶倒水。觉新吐了
一阵,似乎肚里的饭食也吐尽了,觉得心里好过一点,漱了口,又喝了两三口茶便先走了,
觉民扶着觉新,绮霞在前面打灯笼,何嫂跟在后面,一行四个人走出月洞门去了。

这一来颇使众人扫兴,但是淑华和淑贞仍旧央求琴把故事讲完。她们还登上石壁,走了
一转,就坐船回到外面去。她们又在觉新的房里坐了一会儿,后来琴的轿子提进来了,那时
觉新已经在帐子里沉沉地睡去。琴便同这几姊妹一起去见了周氏,又向她们告辞。这几姊妹
送她上了轿,还站在堂屋门前依恋地望着轿子出了中门。

“今天琴姐走,明天蕙表姐、芸表姐又要回去,我们这儿又清静了,”淑贞惋惜地低声
自语道。

“四妹,你总爱说扫兴话。过几天她们又会来的,”淑华在旁边抢白道。



正文 第十九章

蕙从高家回到自己的家里以后,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抛弃了。她的心是平静的。她只是默
默地、顺从地做着别人要她做的事。她不笑,但也不落泪。她整天躲在房里,拿几本旧诗词
或者旧小说消磨日子。她不到任何地方去,每天除了早晚去给祖母和父母请安,到厢房去吃
早饭、午饭外,她连房门也不出。吃饭的时候她常常低着头,连话也害怕多说。她吃得很
少,而且总是她第一个放碗,早早地回房里去。别人也不挽留她。在家里别的人全忙着,甚
至她的堂妹妹芸也要做一些杂事。只有她一个人是清闲的。人们差不多不来理她,但是他们
全为着她的事情忙碌。觉新每天下午两点多钟就离开公司到周家来,有时他出去买东西,有
时就留在这里,照料收礼发谢帖以及其他各种事情,总要到傍晚才回家去。他每天要跟她见
两三面。他常常问起她的健康,他总说她的面容近两天有点憔悴,他要她好好地保重。他的
话是简单的。她的答语也是简单的。但是她也能了解那些话里所含有的深切的关心。在那些
时候她的心常常被搅乱了,要过了一两个钟头她才能够勉强恢复她的平静的心境。因此她不
敢跟他在一起多谈话。事实上她也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觉新总是被她的父母缠住,好像离开
他,他们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似的。她在房中有时也听见觉新从厢房里发出咳嗽声,起初一两
次她还不大注意,后来她便忍不住要放下书本默想一会儿。默想的结果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叹息便是她对命运屈服的表示。于是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想的常常是关于他的事情。她觉
得这些日子里除了她的堂妹妹芸外,只有他一个人真正关心她。她每次遇见他时,他的关切
的眼光,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也很能了解那深意。她感激他,她关心他。但是她却不能
把她的感情向他吐露。她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作为仅有的一点温暖与安慰。这温暖与安
慰有时也在她的脸上涂绘了笑容,有时也使她做过很难忘记的好梦。可怕的未来的生活就在
她的面前,定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但是她从前有的恐怖和焦虑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
的心里似乎空无一物。对于她似乎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她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她不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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