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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第27节


“翠环姐,我不会吃烟。你这样客气,真是折煞我了!”婉儿又站起来带笑地说。她又
望着淑英:“二小姐,你看,她把我当成了外人,我二天不敢来了。”

淑英和淑华都笑了。淑英对翠环说:“翠环,你怎么想得到拿水烟袋!”她又对婉儿
说:“你不要怪她。我们想念你,都盼望你多来耍。你看你半年多不来了。”

“二小姐说得是。婉儿姐,两位小姐都很想念你,”翠环带笑说,她走出房吃面去了。

“我们还担心你把我们忘记了,”淑华插了一句。

“哎哟,二小姐,三小姐,我哪儿会忘记你们?”婉儿笑着分辩道。“我没有家,你们
公馆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会不想回公馆来?”她的脸色开始在变了,声音也开始在变了。
“不过我现在是他们家的人,哪儿由得自己作主?今天若不是来给太太拜生,还走不出来
勒!我昨天想得好好的:早些打扮好就动身。哪个想到我们那位老太太过场特别多。她一天
单是洗脸梳头裹脚,就要两三点钟。六十岁的人了,那张起皱纹的脸,那几根头发,洗了又
洗,梳了又梳,还要擦胭抹粉。从前没有我,她也过去了,现在偏偏要我服侍她。今天好容
易把她服侍得高兴了,才肯放我出来。若不是她,我早来就见到太太了。”婉儿的眼圈已经
红了,声音也有点嘶哑。但是她也只把眼睛掉向窗外过了片刻。她并没有流眼泪。她愤恨地
加了一句:“都是那个老妖精害的。”

“不要紧,妈说过要我陪你到外婆家去,”淑英带笑地解释道,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皮,她也在替婉儿生气,不过她不愿意在这时候多谈这种不愉快的事情,增加婉儿的烦恼。
“二小姐,我看我去不大方便罢,”婉儿沉吟地说。

“妈说过要你去,你难得出来一趟,横竖我陪你去,没有什么不方便,”淑英热心地
说。

“我担心回去晏了,会——”婉儿有点为难地说。“你怕什么!我若是你,就索性痛痛
快快地耍它一天,回去让两个老东西骂他们的。他们总骂不死你!”淑华气恼地打断了婉儿
的话。她站了起来。

“三妹,你默倒人人都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淑英含笑地责备淑华道。她不同意淑
华的意见。但是淑华的话使她觉得心里畅快了些。

“三小姐的话也有理。我有时候就是这样想法:管你打骂,我把心一横,啥子也不管。
你打你的,我还是我自己的。就是靠这样想法,我才没有给他们折磨死,”婉儿带着怨恨地
说,她昂着头吐了一口长气,她戴的一副绿玉长耳坠接连地摆动了好几下。

“你说他们还打你?”淑华又坐下来,惊疑地问道。她把藤椅挪到书桌角上,身子略向
前俯,等着婉儿的回答。

婉儿脸上发红。她掉头朝四下看了看,她埋下脸,用右手去挽左边的大袖口。淑华和淑
英首先看见的是手腕上的一只金圈子,然后是白白的手膀上两条两三分宽的青紫色伤痕,再
往上一点,还有些牙齿印。婉儿激动地小声说:“二小姐,三小姐,这还是最近的伤。以前
的我都数不清了。”

淑英看得毛骨悚然,淑华看得怒气冲天。淑华忍不住突然顿一下脚,把头朝上一仰,大
声说:“二姐,真气死我了!”“轻声点。三妹,你怎么了?”淑英吃惊地说。婉儿马上把
她的时髦衣服的袖子拉下来,感激地唤了一声:“三小姐。”“婉儿,是那个老妖精欺负你
吗?你快说,我们请三爸帮你打官司!”淑华着急地问道,她在椅子上有点坐不住了。淑英
也跟着问婉儿:“是冯老太太打的吗?”

婉儿摇摇头,低声答道:“冯老太太阴险,就数她的名堂多。她折磨起人来,真有本
事。她骂人,啥子下流话都骂得出。不过她不打人。在人前,她还会装一副菩萨相。我的伤
都是冯老太爷打的。他不但打人,他还要咬人。我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怪物!他高兴的时
候,就把你当成宝贝一样,还肯花功夫教你读诗写字。他发起火来,简直不是人,是禽兽。
乱打乱咬,啥子事都做得出来。我膀子上的伤就是他拿窗棍子打出来的!牙齿印也是他咬出
来的。有时候我真恨死他。不过恨也不中用。他们人多,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孙
少爷……都是一鼻孔出气的。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又无亲无戚——”

“你不要这样说,我同二姐都是你的亲人。你听我的话,我们帮你打官司,去告冯乐
山,我们请三爸出庭辩护!”淑华激动地打岔说,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往上冲,她忍了一肚皮
的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她恨不得冯乐山就站在她面前,好让她重重地打他两个嘴巴!一定
要打出紫红的伤痕才能够消去她心头的恨!但是房里只有她们三个人,淑英已经包了一眼眶
的泪水,连一句气愤的话也不敢说。婉儿又在抱怨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要是琴姐在
这儿就好了!”她忽然想道。接着她又想:我为什么不能够帮忙呢?于是她想起了打官司,
而且她又想起淑英的父亲是有名的律师。

“三小姐,你快不要提打官司的话!”婉儿摇摇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淑华,痛苦地提醒
道。“那个老东西,”(说到这里她咬了一下牙齿,泄露出她对一个人的憎恨。)“有钱有
势,做大官的朋友多,人人尊敬他。今年还有一位叫啥子王军长的到他公馆来吃饭打牌,送
他好些礼。他得意起来,还冲壳子,说督办见了他,也要让三分。说起打官司,他好多钱都
是打官司打来的。”

“奇怪!他不是律师,又不是讼棍,怎么靠打官司发财?”淑华感兴趣地追问道。这时
翠环从外面进来,在连二柜前的方凳上坐下了。

婉儿带着苦笑地“哼”了一声,又说:“我也说不清楚。有一回一位丁老太太到冯家来
吵过一次,把那个老东西骂得真惨。听说她是他一个老朋友的太太。男人死了,剩下孤儿寡
母。那时候冯家还没有多少钱。丁家钱很多。丁太太一个女流,少爷又只有几岁,没有可靠
的人管家务。冯老太爷是一位绅士,又是丁家老爷的好朋友。丁太太就请他帮忙经管银钱的
事情。丁家借了好多钱给他,借钱不写一纸借据这且不说,他还狠心把丁家所有好田的红契
全骗到自己手里,忽然翻脸不认人,啥子都不承认,逼得丁家没有办法只好请律师打官司。
他就找陈克家出庭辩护。陈克家是他的好朋友,跟丁家请的律师也很熟。冯老太爷花了一笔
钱,官司打赢了。丁家打了两年官司,连住的公馆也卖出去了。冯老太太每次跟冯老太爷吵
嘴,总要骂他:欺负孤儿寡妇,丧天害理。他就不敢还嘴了。真想不到,这种人到处都有人
尊敬他。连三老爷也那样尊敬他!不晓得三老爷知不知道这些事情?”

淑英叹了一口长气,淑华吐了一口闷气,翠环注意地听着,但是常常侧过头去看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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