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第11节
“好,这才是聪明的想法,”琴听见这些话也很高兴,就鼓舞地夸奖道。
翠环在旁边插嘴说:“琴小姐,你看我们二小姐给你一说就高兴了。她平常整天都是愁
眉苦脸的,你来了她才有说有笑。要是你来得勤一点,她也不会变成这样。”“是呀,琴
姐,要是你多多来跟我谈谈话也要好一点,”淑英接口道。“在我们家里只有二哥跟我最谈
得拢。可是他很忙,他又常常到你们家去,我同他见面的时间也不多。大哥有他自己的心
事。三妹是个乐天派,一天家有说有笑的,就是不了解别人。我心里有什么事也找不到人来
商量。翠环还算跟我合得来。她倒常常维护我。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月亮进入了薄云堆里,周围突然显得阴暗了。溪水的声音掩盖了淑英这段话的尾声。对
岸长满青苔的天井里一应茅草亭静静地露出它的轮廓,但是茅草顶在冲出云围的月亮的清光
下而豁然显现了。夜渐渐地凉起来,人坐在地上也感到冷意,寒气又从袖管里侵入她们的身
上。翠环第一个打了冷噤,同时她也感到疲乏,就站起来一面拍掉腿上的尘土,一面说:
“二小姐,我们回去罢,夜深了,天气更冷了。”
琴正要跟淑英说话,听见翠环这样说,便附和道:“也好,二表妹,我们回去罢。久了
恐怕大家都会着凉。”她说了,便轻轻地推淑英的身子要她站起来。
淑英不说话,一下子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琴也跟着站起了。这时月光大明,
云又散落在后面。月光照在青苔地上就像打了一道霜。
“我以后会常来的,”琴肯定地说,她看看淑英,又看看翠环,忽然诧异地问道:“二
表妹,翠环来了还不到一年,怎么跟你这样要好?”
“二小姐看得起我,不把我当成下人看待。她心地厚道,待我很好,我们性情也合得
来,所以我愿意死心塌地服侍她,”翠环抢着代淑英回答了。
“这大概就是缘分罢,”淑英微笑地加了一句。接着她又说:“我从前没有好好地待过
婉儿,现在我也很后悔。”她望了望对岸的景物,再说一句:“还过去走走吗?”“二小
姐,不要去了,”翠环连忙阻止道。“对面天井里青苔很滑,不好走。还是回去罢。”
琴伸手去捏了捏翠环的袖子,便说:“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应该冷了。”然后她又
对淑英说:“二表妹,我们回去,翠环身上的衣服单薄,恐怕受不住。”
“我不要紧,”翠环答道,但是她又打了一个寒噤。
淑英点了点头,就转身往竹林里走去。
正文 第三章
琴睡得正好,忽然被睡在旁边的淑英的叫声惊醒了,淑英搂着琴不住地摇动琴的身子,
悲痛地嚷道:“琴姐,救我!救我!”
“二表妹,二表妹,什么事情?”琴惊惶地摇撼淑英的肩头,接连问道。
淑英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松了手,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琴,她的额上满是汗珠。她定
了定神,于是恍然明白了。她不觉嘘了一口气,又微微一笑,低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
梦。”
“你梦见了什么?你把我吓坏了,”琴温和地说。“你看,你眼睛里头还有眼泪,”说
着她伸手去揩淑英的眼睛。
淑英让琴给她揩了眼泪。她并不作声。清油灯的光射进帐子里面来。帐子外面在六个方
凳子拼成的床铺上翠环正酣睡着。窗外天开始发白了。四周静悄悄的。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琴亲密地在淑英的耳边说。
“我梦见……”淑英说了这三个字就闭了口,她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琴的安慰而鼓舞的
眼光触到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不再害羞了。她放胆地但是还带了一点惊惶地说下去:“我
梦见我到了陈家……身边全是些陌生人……一个熟人也看不见……他们的相貌都是凶神恶煞
的……我怕起来……我想逃走……他们围住我……我后来想起你……不晓得怎样我又跑在一
座荒山上,他们在后面追赶我,我跑了好久……忽然看见你站在前面,我唤你,你并不理
我。我跑不动了。我就抱住你喊起来。我就醒了。”她的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仿佛梦中的
景象还留在她的脑子里一样。她的眼光里忽然露出一点点疑惑,但是这疑惑马上又消失了。
她半开玩笑半央求地轻声对琴说:“琴姐,你不会不理我罢。”
“我不理你?”琴微微笑了。她想用微笑来掩饰她的感动,但是她的声音却带了一点伤
感的调子,她说:“二表妹,你把心放开一点。不要总想那些事情。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
梦。你何必这样自苦。你未必连我也不相信?”
淑英揩了一下眼睛,感激地答道:“我也晓得。有时候我也很明白。不过我的性情太软
弱了。我很容易往悲观方面想。而且人事变化也太快,这一年来变得太多了。我想起去年我
们的聚会,真觉得往事不堪回首。我恐怕到了明年又会觉得不如今年了。这样想来我觉得人
生真没意思。”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彷徨、绝望的悲哀。
“二表妹,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琴看见淑英还要说下去,连忙伸手去蒙住淑英的
嘴。这些话刺得她的心怪不舒服,也正是她所不愿意听的。她便爱怜地责备淑英道:“你不
应该这样想。你我姊妹都很年轻,都还不能够说就懂得人生。你不过境遇差一点,事情不如
意,心里不痛快,所以看见一切都觉得可悲。其实你的境遇也不见得就怎么坏。三舅母也就
只有你一个女儿,她不会不心疼你。事情还可以慢慢设法。我在花园里头对你说的话,你该
记得。你是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一层也不明白?”
淑英不答话,却把琴的话仔细地想了一番,她没有话分辩了。琴的同情和关切把她心上
忧郁的重压搬去了,把她先前的梦景也驱散了。她觉得心里很畅快,感激地把身子偎着琴,
头挨过去,在琴的耳边低声说:“你看我真蠢,你反复地提醒我,我还是不明白。你真好,
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我再要不依你的话,那真是辜负你一番好意了。”她的嘴差不多吻到了
琴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