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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94节

或者是窝棚上,柴火垛上,鸡窝上,拴铁丝的木桩上。连续地在她那窄长阴暗的过
道里,再支起一面面镜子,把清晨那一点并不大红、但又并不太黄、并不太白的阳
光,折射到她那些贮存着七千零一份血样的木制试管架上。随着太阳升移,她又忙
着变动镜子们的角度。在那个有点弯扭的木梯子上,爬上爬下,很利索。她搬出个
樟木箱子,斜支在墙根前,打开盖儿。他不知她要晾什么,因为这纯粹是个空家伙。
她把一件黑长袍挂在门的左边,五斤黄小米摊开在门的右边,并且在门上画向日葵。
一瓶瓶广告颜料泼到墙上,又溅回来。向日葵越来越黄,她的手上脸上深色的工作
大褂上都沾粘着向日葵的花粉花瓣。当太阳完全从汪得儿大山山背后跃出,灼灼地
已容不得人对它直视的时候,她便赶紧收下镜子,把它们藏到樟木箱里。一层镜子
衬一层旧呢料裙。当她抱出那么些旧的呢料裙来拍打时,大来又一次闻到了那样一
股属于阿伦古湖底淤泥所特有的气味。只是这一回有些干呛了。好像站在湖边的一
个什么石灰害中间。
他没走过去跟她说话,怕再一次受到冷淡。她也没看到他。没顾得上。当她脱
掉工作大褂后,他才看到她穿得很单薄,一件短袖的圆领府绸内衣。每一次举起手
来时,便能看到她腋下茸茸的稀疏的汗毛,能感到她内衣下无奈的波动。他愣怔住
了,因为她的颈脖,的确像牙雕那般圆润冰凉细洁。后来她向院后走去。院后有几
棵几十米高的青杨树。青杨树拔起在高地的边缘。漫坡上一袭干草柔软而萧索,她
便站定在青杨树下,顺着高地下那朦胧升腾的紫色的氤氲,不再看沟壑底里缘沿着
峭壁行走的毛驴车队,不再看于河滩里尘土飞扬,不再听空阔中无所谓远近的喧嚣。
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不久,有人专程从哈捷拉吉里镇给大来捎来口信,说爷爷病得不行了,让他赶
快回去瞧最后一眼。连长准假。车到阿拌河边,天还黑,大约只在凌晨三四点光景。
河面上找不到摆渡的船。满河都是黏稠的波动声。河对岸才是哈捷拉吉里镇浸湿的
土地和丑陋低矮参差灰黯,还有新起的水塔楼房,都在凉嗖嗖的风里,叫他觉得生
疏、古怪,甚至虚假。汛期的浑浊冲刷岸脚残破的苇丛。一个漩涡紧连着一个漩涡。
与好像要膨胀出河堤的河水相比,对岸的古镇就显得太呆板、细小。小旅馆的门还
没开。新盖的酒厂也只证明所谓的镇街,只是一条根本不起眼的最常见的砂石路。
大来竖起大衣领,刚觉得那阴沉的天空在凉丝丝往下掉点儿了,近边一片小林
子里便走出了几个人。有人低声喊:“是大哥吗?”听得出是二叔天观的儿子小来。
小来是个瘦而不弱的小子,但阴郁古怪。一直对全家器重宠爱大来,很不服气,但
又从不把这一点不服气摆到脸上。他在镇子副食品门市部肉案上掌斧。才十六七岁,
就阴冷得叫人不敢往他那板斧跟前靠拢。他已经奉命在这儿等候两个早上了。
“爷爷咋样了?”大来赶紧问。
“回去你就知道了。”小来斜起眼瞟了瞟大来。大来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罐头
和一些细点。这些吃食东西,在一般大合作社的货架上是看不到的,得托人到库房
里去搞。一向在副食品门市部干活儿的小来自然清楚这一点。对此他感到意外。他
向来瞧不起大来,觉得他过于正经老实。缺点活气儿。折腾不开。他总想,假如自
己是大伯的儿子,是长房长孙,全家人对他另眼相待,都来为他创造条件,他准比
大来有出息。最不济,也不会为一个什么女教员的脚,被学校劝退,丢失去兰州西
安北京上大家、在大机关挣工资的机会。
一旁有几个跟他一同来的小哥儿们在伺候着。他吩咐他们,从河边的水柳丛里
拽出一条小船。到河那边,大来才看出,过河前所感觉的古怪,是因为镇子好像刚
遭了劫。中心小学的校门被拆去大半扇。所有教室的窗户全用红砖垒k了,各留一
个枪眼儿。大合作社护窗板上刷上了大字标语,是打倒枪毙油炸热煎七叔天一的标
语。还有针对他们老肖家的大小字报飘零在街头。兽医站后头的树全让砍了。镇公
所的墙头上留着一片又一片子弹钻出的眼眼坑坑,跟麻点儿似的。所有黄狗的脊背
上都被点上了红油漆。
全家的人都在等着大来。
‘你总算回来了。“大姑天桂未曾开口,眼圈先红。赶紧给这位当了标杆儿老
兵连副连长的大侄儿沏茶。
“路上还好走吧?”二叔天观拆开一包“恒大”,递了过来。
很有些堂弟表妹,则把眼光盯在了大来腰后鼓鼓囊囊挎着的那枝美制“加拿大”
手枪。老式枪,笨重,子弹少。但打得远,有准头。还带标尺。连长说给他换一支
国产“五四”,轻巧些。他没在意。换不换,无所谓。他不相信自己真的会使上它。
他天生的不喜欢枪。
玉娟也来了。她已经跟朱贵铃过了。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随着迺发五受到冲
击,朱贵铃从独立团团长的位置上被拿了下来,生产科的一帮年轻人也起来造他的
反,他被分到一个很背静的配水点上去配水。玉娟只好跟着走。那是一个只管一个
渠口的小配水点。只有他俩,一间地窝子,几分菜地。离最近的居民点,也有一公
里多路。整天见得最多的是渠帮上的荒草和堤头上的旱柳。还有地平线那一溜秃秃
的土包。到配水点以后,朱贵铃脾气变得很坏。所有的家务事都推给玉娟,不许她
接触任何一个男人。他自己则一刻也不离那个电话机。除了在规定的时刻里按常规
去测定水流量或按水管站的指令启动闸门,调剂水流量外,他从不离开那电话机。
现在,这是他跟外界惟一的联系。他盼着有人给他打电话。接电话时,总情不自禁
地做出唯唯诺诺的样子,希望对方跟他多说几句。电话坏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大往通讯站跑几趟,求人家来修理。农场里,有线广播和电话,用的是一根线路。
到广播时间,电话就不通了。拿起电话便能听到广播节目。这时他把电话听筒放在
桌上,静静地听。贪婪地听。什么也不能来干扰。这时吵了他,他真会去拿刀。有
一回玉娟抓鸡,吵了他,他冲出地窝子,抄起一张小板凳向玉娟砸去,在玉娟的额
头上砸出一个不小的口子,留下一道不短的疤痕。每天晚上他都要纠缠玉娟,要玉
娟亲他,摸他。他自己却怎么也硬实不起来。他就狠狠地掐玉娟,恶声恶气地问玉
娟: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跟你一家是不是都瞧不起我了?更多
的时间,他总在追问,为什么跟他圆房的头一夜,她就已经不是处女了。结婚前,
她到底失身给谁了。“给我老老实实说!”他骑在她身上捶她。只有这样,他才觉
得好受些。
十分钟后,大来便得知,爷爷没病。爷爷活得挺硬朗,只是干瘦。仍住在老宅
门前树上的木板窝棚里。只羡慕那些有药吃的人。他总在大把大把地吃药,身边藏
了各种各样不知从哪儿“偷”来的药瓶。他必须大把大把地吃药,心里才踏实。不
管见了谁,他都求人家给他抓药去。而且还只肯吃西药或中成药。其实他没病。或
者说,犯的是药瘾。一天里不吃一大把乱七八糟的药片药丸药粒,就没着没落,就
跺脚大喊:“你们盼我早死呢?”他把过去藏下的那些紫砂茶壶,那些临摹伪造的
名碑名帖,文房四宝。茂叔爱莲。渊明对酒。五婴相戏。瓜茄吉祥。香草鱼藻。涵
朴精雅累堆杂陈,仿佛“广陵锦镜铜器,会稽吴绫绦纱、南海象齿,豫章瓷器茗挡”
……都拿出来堆在自己身边,板棚里只留一点伸脚的空地。
他们叫大来回来,为的是他七叔天一。
天一被河对岸的人抓了去,差一点被打死。放回来,昏迷了七天。一直还在尿
血。虽然醒了转来,细碎的骨碴和断裂的脉管,仍使他疼痛得说不出话,没半点力
气把自己的脑袋支撑起来。
打天一的是不愿看到阿伦古湖水被引走的人。他们的祖父或曾祖父的确是流放
来的“钦犯”。但他们自己却实实在在已做了几代良民。他们离不开这片湖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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