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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88节

他撕掉了信,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撕得很碎。他不想看。尔后,他给苏丛一沓饭
菜票,一个盛馍馍的小筐,让她到食堂去买早点。她问:“买几个馍馍?”他艰难
地笑了笑,说道:“你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不管。你这个明白人,今天怎么就
不明白了?我是想跟你姐单独说句话。”
苏丛迟迟疑疑、十分不放心地走了。她根本没去食堂。她一直走到黑杨林的边
上,看见刚上升的太阳和正在退却的晨霭。她不知道老宋那句憋了十多年的话,要
说多久才能说完。但她知道她应该等待。
苏丛走后,宋振和收拾起那一团信的碎片,很古怪地看了苏可一眼,尔后走过
来,根本不容苏可推拒挣扎,就搂过苏可,把她的脸紧紧接在自己的颈窝里,久久
地一语不发地用自己狭长粗糙黑油亮的脸颊去摩挲苏可的头发。
“女先生……我的女先生……”他不住地喃喃,心酸得想哭。苏可感觉他那只
箍住她后腰的手越来越用力。另一只按住她后脑勺的手,则已经下移到她肩上背上,
虽然也多少有些慌乱,但却绝对不让人抗拒、也无法抗拒地在那儿抚摸、揉捏。她
全身像着了火似的飘忽,喘不过气。她要脱身,想远离开他越发贴近来的身躯,但
却又办不到。她酥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想紧紧抓住他板实的身躯,别让自己
瘫倒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一百年,她忽然想起苏丛,想起透过窗纱
而映照到对面墙壁上朝霞,想起自己的头发一定凌乱得不像个样子,衣服也皱了,
想起哨兵换岗、直属队跑操、小猪娃子追着母鸡乱叫……她终于推开宋振和,刚把
头发梳理好,苏丛进屋来了。她什么也没买。她让冰冷的晨风刷刷地吹了好一阵子。
她看见大姐苍白疲惫的脸上泛出娇红,早已不再圆润的脸庞显出柔和的线条,少有
的惶急忐忑羞窘难堪……苏丛明白,今天大姐绝对不会走了。
这一夜,宋振和和苏可又经历了一次新婚。苏可久久地不敢也不肯脱长棉毛裤。
她紧紧地抱住宋振和那干瘦但却有力的火热的身子,一边又四处去挡他那只装得老
实却实在是不老实的大手。他在耳边似乎一直在对她絮叨。他从来不是个絮絮叨叨
的人,她不懂今天晚上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她一句也没听清,而他大概也
没说清那堵在心里非要说清楚的东西……可从那一天后,她突然发现,周身那曾叫
她数度为之困惑惧怕的变灰白了的血,又重新地一天比一天红净起来。
第25章 来自另一世界的年轻人


到冬天,大来去了参谋集训队。打个背包,领一件新的军用皮大衣,在公路上
截了辆拉羊毛的老道奇车。他看见骑兵连一多半人都出来给他送行。默默地站在各
自的家门口。甚至包括那个总让人觉得高深莫测的张满全。在讨论肖大来人党的支
部大会上,就是这个张满全,曾拼全力阻止来着。但骑兵连全体党员都在沉默中通
过了大来的人党申请。他们不愿得罪张满全。但又说不出大来任何一点不好。在骑
兵连,大来根本不说话。只干活儿。大来没想到,到他真要走时,张满全带着他那
一帮子人却又出来送他了。张满全私自给军用皮大衣换了个狐皮领子,又戴了个黑
毛小羊羔皮缝制的直筒无檐帽,脚上穿着一双新的大头鞋。不知道他哪来恁些新大
头鞋。大来总见他换着新鞋。几乎每天都在换。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忧郁,
阴沉。大来多瞟了他几眼。
参谋集训队在省城。肖天放让儿子得便去看看当年端实儿巷的小鸡屁眼儿院。
甚至还想让他去找找那个跟东货场离得不远的青年会礼堂。看看当年那位那旅长和
玉清住的房子。大来真去找了。他给爹回信说:“所有这些房子都还在。但我不能
肯定,它们还是不是您在这儿时的那副模样。我想大概跟人一样,它们也都老了吧
……”肖天放看了信,断肢的残端又疼了好些天。他想象不出,玉清老了会是一副
什么模样。偶尔想起她,她总还是那一副瘦弱清白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像水蛙一
样依恋人但是,他却能想象,在青年会礼堂遇到的那一对母女老了的模样。
到参谋集训队,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集训,只是以“集训”的名
义,集中了两千名身强力壮的值班战士以防万一。那段日子,整个省城都乱了套。
经常有十万人聚集在省府大楼前的人民广场上,一起高声朗读语录,一起念刚发表
的套红标题的社论,一起辩论那十多条规定。一起来提出种种要求,指定某个省府
领导人公开作出回答。全省最大的“红五月”拖拉机厂已经停工。但十二座铸铁用
的冲天炉却依然整天在喷吐蓝色的大火,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轰响,震得省城上空的
云层越聚越厚,整天都有粉尘似的碎粒,纷纷扬扬地降落。所有的女人上街都只能
裹上长长的头巾。男人穿皮大衣。最后几大,省城黑白天都得开灯,不再有人上街,
也不开窗。只有几个病孩坐在老街口那排收皮货的营业社门口的台阶上,看几条被
粉尘裹白了的黑狗,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坚固而浑厚灰白的箭门楼子。
木西沟到第二年春末夏初才闹腾起来。刚开出成片的紫花。蜂箱整批地转移到
地头和槐树林边起。苞谷打权。总干渠清淤。管理处处部中学的学生们反复挥动
“红宝书”,反复宣读“北京来电”,反复高呼“我们要见迺政委”,反复高唱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当迺发五决定不去理睬他们时,他们就整夜整夜地围困
管理处机关,点上十六堆簧火,整夜整夜地含着眼泪高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
想念毛泽东”。木西沟没有聚集云层,降落粉尘。木西沟的黑杨树在夏日晴朗的夜
晚,依然在颇含了些凉意的风中轻轻摇摆。后来,这些学生一怒之下,便到拖拉机
修配总厂借来许多工具,也动员来许多工人,把迺发五家门前那条木板人行道全给
拆了。十年后,根据当时偷拍下来的照片,那几个带头拆除木板人行道的学生全被
判了徒刑。判刑时,他们的妻子头上都插满了紫盈的花,脸色苍白地聚集在临时改
作法庭的小礼堂门前。她们知道,她们的年轻的丈夫,在那年拆除木板人行道时,
曾打伤了不少人。
那天,迺发五派人把宋振和偷偷叫到他跟前。那些天里,迺发五每天都换一个
住处,不在他原先那幢老木屋里住着了。不是怕学生揪他,是不想耗那些时间陪那
些嘎娃子闹腾。他着急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他怕这工程给闹黄了。秋末年初,沉重
的暮云堆积起来,四处的黑杨林里不断渗出寒气。木板人行道被拆除后,浙沥的雨
便把一向光净的木西沟变成了烂泥塘。有人挑唆学生把迺发五屋前屋后那片黑杨林
全砍了,不让那狗日的酒老头儿有地方躲躲藏藏。迺发五就派他全体侄儿侄女站在
黑杨林边上高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黑杨林可是个好东西。在那些年里,
迺发五山东老家七十八个侄儿侄女和外甥外甥女到木西沟来找他安排工作,他曾非
常高兴,又非常为难过。这时都派上了大用处。
迺发五的一个侄女和侄女婿在一处的黑杨林边上等候着宋振和,把他带进迺发
五的临时住处。这幢“老破房”其实也真不小,高高地架在用二十二根圆木打成的
基架上。他们把这二十二根圆木深深地砸进土里。连网成架。那天迺发五没穿过去
常穿的那件黑缎面的驼绒袄,光着两只又肥又厚的大脚,盘腿坐在床单布上。木桶
似粗大的上身,披着一件蓝布棉袄。里头贴身穿着一位侄女给他编织的圆领混纺黑
毛衣。很旧了,掉了毛,只剩线。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把椅子,便再没别的东西。椅子充当茶几和桌子。见宋振和
进来,他抬起同样肥大的胳膊,做了个手势,让他一位外甥媳妇把堆放在椅子上的
一些小零碎东西,比如茶碗、花镜、语录本老三篇和汗巾烟嘴等,都挪到床上,请
宋振和人坐。留下三位外甥在屋外黑杨林里警戒。其他的侄女、外甥媳妇替他把屋
里的黑布窗帘放下蒙严实,灌满床脚跟前那两个暖瓶,便都悄悄地走了。走在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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