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名著 > 泥日

泥日 第80节

他愿意暖暖和和地在她身子里,跟她一起走得远远的……但没有黑蛇。只有那连串
的干雷,在堤岸上空劈炸,终于燃着了那些小山似的柴草垛。浓烟中,男人们女人
们又一次冲上堤岸。绕那熊熊燃起冲天大火的苇垛跺脚呐喊。向左走三步,又向有
走三步。一会儿,雨水塌透了她们薄薄的衣衫,薄薄的衣衫又裹紧了她们干瘪的和
饱满的身躯。阿伦古湖轰轰地上涨,浸没了天放的半个身子。哭累了的儿子,睡着
了。泪珠凝固在黑红黑红的小圆脸蛋上。嘴里嚼着肥肥嫩嫩的大拇指。每过一会儿,
都要抽咽两口凉气。睡梦中,他侧过身,往父亲怀里拱,小手在父亲胸前摸索。津
津有味地咂着小嘴唇。天放知道儿子在寻找妈妈的rǔ头。寻找那再也找不到了的妈
妈。儿子啊……他紧紧地搂着儿子,那天他就发誓,决不让儿子再吃他曾吃过的那
些苦。他的儿子必须过上最好的日子,必须成为最出色的人。
大来从小便有点古怪。黑黑胖胖的,跟他那亲娘活活脱脱长得一模一样。全家
人都喜欢得不得了。他三岁才开口说话。一年里说不了几句话。他老在村子里转。
大人们不管干个啥,他都爱往跟前凑,默默地看。他水性好,好像天生的。阿伦古
湖和阿拌河的交汇处,水面足有一里多宽。河中心有座鱼脊背似的小岛。岛上有一
片疏落有致而高直挺拔的排子林。每到秋末,林子便金红金红地耀眼。他喜欢游到
那岛上去。飘雪花时也游。光着小黑胖身子,一只手提溜着小裤衩,另一只手拿根
树枝串起一长串那金红的叶片。他不认生,。跟谁都要好。上谁家去,肚子饿了,
他都往桌子跟前一坐,跟大人似的,把两只手往桌上一搁,开口要吃的。“大大,
我饿了。”或“亲娘,我饿了。”村子里所有的女人搂他时,亲他时,都让他叫她
们“亲娘”。他不挑食。你给什么,他吃什么。给多少,他吃多少。决不剩下。也
不再开口要第二回。当然,他跟天放一样,最爱喝很烫的很稠的黏苞谷糊糊。加上
两勺猪油,再撒一点盐花。捧着碗,转圈吸得稀里哗啦地响。碗太大,整个小脑袋
都埋了进去。最后把碗舔得光光净净。不留半点糊糊渣。糊糊渣都粘到他头发、小
鼻尖和小下巴上去了。他喜欢在别人家里转。进这屋,出那屋,小手摸着墙壁,东
张西望。谁要给他个酸梨。他就老老实实坐在那家台阶上啃,多酸多涩多硬,他也
不拣嘴,最后把梨核部嚼了咽了。把那些大婶大娘,心疼得直搂住他叫“小乖乖宝
贝儿子”。但有一条,他怕去村当间那块窄长窄长的空地。甚至还在不会走路的那
时候,家里人抱着他,只要一走近那块空地,他就害怕,就蹬脚哭,就憋得满脸青
紫,一点气都喘不上来。小手就连连指着身后的山林,指着林子那边的阿伦古湖,
希望大人抱他去林子里,去湖边再不肯往前走。几乎每一回都这样,绝无例外。其
实这空场里没什么。只有个庙壳儿似的空房。四壁的土墙不算高。镂空砌着一方方
窗花格。屋里只有一个空的土台子。土台子上堆着四四方方一根土的立柱。立柱里
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砖瓦的残迹。据说,那年发大水,冲走尚月国。在这一带惟一没
被那场大水冲走的东西,就是它。谁也闹不明白,尚月国里那么些坚固的整块大石
堆砌起的神庙、大堂、仓库、厩舍、寺院、青楼舞激……都被冲得无影无踪,而这
根由泥土垒起、直径不过五六尺的方柱怎么偏偏留存下来了呢?从尚月国灭迹,到
第一批流放犯迁到这儿建村,越一二千年,这儿绝无人烟。谁又会在这儿留下这么
一根土柱?土柱里那些砖瓦碎片却又分明告诉后人,这的确是人工的痕迹,绝非自
然造化的积淀。村里人在这根土柱上挖了不少黑洞洞的神龛,供着各家的祖宗牌位。
常有香火。两壁窗花格上,常系着一些长短不一的红布条。村里人有什么心事,便
上这儿来拴上一根红布条。红布条系上后,是不能再动它的。尘土便越积越厚。许
多布条在暴晒中褪成白色,又积满尘垢变黑。大来怕什么呢?怕那些全村老小的祖
宗?怕那些维系全村人自古至今的红布条?怕方柱的神力?怕那袅袅不绝的香火烟
灰?怕它曾有过的或将要有的,没人说得清。
有一年,羊毛提价,收羊毛转手倒给兰州西安毛纺厂的那山东老板和村子里剪
羊毛卖的主儿,都得了大钱。山东老板上了劲儿,掏钱让哈捷拉吉里村的男人去索
伯县白玩两天。还租了一辆烧木柴的老爷卡车,一趟拉不完,分两趟拉。山东老板
豁出点血本,想独揽这地方的羊毛生意。肖家的羊毛卖得多,肖天放自然在第一趟
去索伯县的名单之列。但到动身那天,怪事便出来了。五岁的大来说什么也不肯离
开他爹。打从鸡叫天明,就老围着他爹不走,手老拽着爹的衣服角。天放去后坡草
棵里拉屎,他也跟着。天放说,儿子,你也想上索伯县看热闹?下一回吧。这一回
去的地方,全是只能让大人玩的。你去了也没意思。爹给你带油炸和棒棒糖回来。
可大来却紧抱住天放的腿,抬起头只是衷哀地看住大放,一个劲地说:“爹,不去。
爹,不去。”后来天放要上车了,这孩子竞号陶大哭,拿头撞天放,疯了似的去拉
天放,叫:“爹,回家。爹,回家……”天放恼恨起来,用力打了大来一个巴掌,
骂他:“搅屎棍!滚开!”车开好久,他一直平静不下来,煽大来的那个手掌心也
比往日辣疼。眼前总也驱散不去大来那哀哀的眼神。那眼神的确酷似阴沉天气中的
阿伦古湖湖面。而且让他想起久已不敢再去思念的那种熟悉。车开近阿伦古湖,沿
着阿伦古湖要走几个小时,他就老想去看苇荡。那边腥腥地潮。大来的叫声老在耳
边响起。每响一回,他心里就泛问。他在车里待不住,就往外挤,挤到车厢边。靠
近那烧木拌子的长筒铁炉。铁炉火烫火燎地散发着木焦油的臭味儿。又走了一会儿,
大来的叫声在耳边一声比一声紧。他忽然觉得要翻车。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腥味,
团团包裹着这辆由于严重超载一直走得十分吃力的老爷车。那大苇荡上空的云层也
变得格外低沉,格外灰黯,格外绵延。后来车莫名其妙地就翻下湖堤了。天放幸亏
靠车厢边站着,跳得快,只擦伤了一点皮。而车里的那些老少爷们,死了几个,残
了不少。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过几次。天放才渐渐相信,大来跟他亲娘一样,是
真能预知些什么的。他又喜又怕。他悄悄问大来,是你娘来跟你说了些啥吧?大来
摇摇头。天放问,你真知道那天要翻车?大来摇摇头。天放问,那你干吗不让我走,
干吗要哭?大来直愣愣地看着父亲,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
道,在那一刻,心里就像猫抓的一样,就好像有人在把他向父亲身边推过去,有人
要他去紧紧拽住父亲。他害怕。后来村里埋葬了那些死者。活着的人,受了伤的人,
一起拥到天放家,要找大来,讯问那天的事。天放全家怕他们又要像处置大来娘那
样处置大来,便死活不让他们见大来。天放爹抱着自己的这个长孙,躲到一个很远
很深的地窖里,藏进一个腌鱼桶。浑不见天日地藏了三个月。整天搂着大来,胆战
心凉地嘟哝:“稽首三界尊,皈依十方佛,我今发宏愿,持此金刚经,上报四重恩,
下济三涂苦……”三个月后,老人头发全白了。从此也不吃荤了。再不愿在屋里住,
只肯待在那个老支队长留在老宅门前大树上的木板棚里。从此他怕见村里的人。在
以后的三年中,他甚至都不敢让大来离开他的视野。他愿意住在树上,也是因为这
样能看得远些,能把村里人的一举一动都看清了,怕他们再举起四十八把火把四十
八根钢叉,跟着四十八个老汉,来包抄肖家。那三个月后,大来也变了。他不再黑。
不再圆。他忽然像爷爷那样,长得高大漂亮白净,像父亲那样固执、有力。他把妈
妈留给他的,全藏进了心里。从那以后,他再没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过他所能预知的
一切。随着年龄的增长,周围给他的烦恼越来越多,他能预知的事也越来越少。爹
打他打得越狠,他所能预知的也越少。渐渐地,即便在天放眼前,他也不再说什么
了。更多的时间,坐在宅院后头那高高的干草垛上,搂住自己的双膝,把那已经很
有些男子模样的下巴搁在渐渐粗壮起来的膝盖头上,远远地看着地平线上那些浑圆
的起伏,那道棕黄的灰黯。身边常放着一两本书。别人以为他在草垛上看书。其实
他没看。看书他花不了那么些时间。他能同时看三本或五本书。过目都不忘。他很
容易就把这些人写的东西看得透透的,记得牢牢的了。他觉得怎么也看不透的,便
是地平线上那种空阔幽远凝固的散淡和灰黯和浑圆和起伏……最近这几年,他只跟
首节 上一节 80/105下一节 尾节 返回目录下载地址

上一篇:桑那高地的太阳

下一篇:省委书记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