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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8节

一直到开晚饭前,朱贵铃都没法让自己镇静下来。连续不断的重机枪声一直在
敲啄他的心口。他眼前总有那些个半疯不疯、衣衫褴楼的老兵在晃动。他看见他们
的下巴被子弹削去,满嘴淌着鲜血。他看见他们在临死前的挣扎中,把屎尿全拉到
裤裆里。有几个就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听见大股的鲜血从胸壁上拳头大的炸子
儿洞里冒出,带着嘶嘶的气泡声。他听见不止一个老兵在拼死的扭动中喊着:“哦,
我日你爹……我日你祖奶奶……”
吃罢晚饭,他立即把自己关进楼上的工作间,吩咐女接线兵,没他的解禁令,
不准把任何电话接到他工作间来。
窗外,新建起来的木板阳台,正对着落日余晖映照之中的大裂谷。雾一般的暮
霭徐徐从裂谷里升起。苍凉的山谷,刀削般壁立的谷岸和谷岸上千百万年前由造地
运动而堆褶起来的山脉,此时都一刻比一刻地幽暗了,越发变得深蓝。只有那向阳
的山坡和远处那圆凸状从地平线上隆起的高地,依然浸沐在灿烂辉煌的晚霞中,仿
佛一批从最后的晚餐上撤下来的铸金器皿,被圣主遗忘,流落在这片荒原的边缘…
…或者犹如穆圣所启示的那样:“你们和你们的妻子,愉快地进乐园去吧!将有金
盘和金杯在他们之间挨次传递。”
老兵的死,给朱贵铃的刺激太深、太重。仔细地回想,他还能认得这些老兵。
二十年前,当他还只是个极稚嫩的毛讶子,被祖父送到老满堡来当兵,熬炼性子时,
正是这些老兵中的人,赶着马车,到省城车站接的他。那一路,他和他们走了多少
天?二十天?三十天?记不清了。还能记得的只是一双穿在一个十四五岁男学生脚
上的黄色小牛皮皮鞋和那些个斜背在老兵背上用来盛酒和水的皮囊。还能记得没完
没了的摇晃。还能记得那一点强烈无比的感受——每一天,看到灼热的太阳烟烟夺
目地重新升起时,他都觉得,他跟他这一小队士兵,已无路可走了。他们已经走到
地的尽头天的边缘了。再往前走三几里地,他们一定会从那高高隆起的浑圆的地平
线上一头栽出这个山穷水尽的地球……十年前,祖父又把他送去印度,仍是这些老
兵中的一些人护送他到红其拉甫山口踏上异国他途。临分手时,他给他们每人送了
一盒骆驼牌香烟。他至今还能记得,他们双手捧着这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外国纸烟,
那迟钝厚道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无限的感激、惶惑、不安……
他们失踪几年,竟然活了下来。还有什么东西像他们这样持有如此强大的生命
力?在动物中,恐怕只有狼。但狼活着,只为了它们自身。他们却明显地被某种责
任驱使、鼓动。一直到死,他们都没想到要去再想一想,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不
应该、能不能有另一种活法。
人,自己能把握自己吗?
他应不应该享有这样的权利?
他应不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朱贵铃却觉得,甚至一年比一年觉得,人无法把握自己。所谓要去做自己想
做的事,完全是黄口小儿不谙世事的一种痴想。
他昂起头,眼睛异样地发亮。发黯。
几个月前的一大,他被请去参加一个支队长的婚礼。这已经是这位支队长第七
回或第九回的婚礼了。并不是说这位快五十岁了的支队长金屋藏娇,因此攒起了七
位或九位太太。不。他始终只有一位太太。他娶了那么多,却总是留不住。不是死
了,就是跟人跑了。这回,他发狠心,把前六回或前八回替他做媒的那个媒婆娶进
来,归一个总。婚礼自然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喧嚣。朱贵铃多喝了几杯。回家时,
很晚了。
门厅里很暗。惟—一盏还点燃着的玻璃罩美孚油灯,灯捻子也捻得很小很小。
壁炉里将熄未熄的柴火乏力地幽微地向自己的近边布散出暗重的朦胧。他不想马上
进客厅。客厅和门厅就隔着一道总是敞着的抽木门。他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回想
这一夜的喧嚣。喧嚣中众人对他的趋奉。包括那位又做新嫁妇的半老徐娘有意无意
地用她那特意收拾得坚实而又软和的乳房,来回来去地蹭他的胳膊肘。他知道,一
贯由行伍草莽出身的军官主政的老满堡联队,对于他这样的人历来抱有极大的戒心,
但到当面,他们却又几乎全体一致地趋奉。“狗东西!”想到这里,他自嘲地却又
不无得意地笑了,尔后仰起头,微微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被酒灼热了的底气。这
时,突然一声尖叫,惊吓了他。那叫声很低,明显是压抑住的,但又充满了骇异。
叫这一声的是他多病的从印度带回的妻子。这一晚上,她一直靠在壁炉前的软椅上
等他。等着伺候他上床。后来便瞌睡过去了。门响,惊醒了她。她忙略略地整理了
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和衣襟,起身去迎朱贵铃,待稍定神一看,她吓坏了。她看到
在门厅里站着的不是朱贵铃,而是两三个月前刚死去的那位老人,朱贵铃的祖父。
后来,她一再发誓,当时她是醒得很彻底的,看得清清楚楚。她熟识他的祖父。她
虽然是印度一位华侨富商的孙女,但从小却是在他祖父膝前长大c她发誓那一晚上,
在门厅里看到的是他的祖父。那老派坚硬的自信。那经世之人理智的自嘲。那灰白
但又潇洒地这覆在额前的头发。躯体极有韵致地挺直在那儿,手极自然而又正规地
垂放在大腿两侧,这种难以言表的韵致,是只有通一生都强烈要求自己生活在那种
特定的军人意识中的老军人才会浑然地体现出来的。而这,正是他的祖父。
“你疯了!门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当时他对她嚷嚷过。他被她说得周身的汗
毛根根直立,脊背上直蹿冷气。但他没再责备呵斥下去。只是不许她往外说,更不
许在那一对双胞胎儿子面前说及这事。他很快进自己屋去了。他久久地在穿衣镜前
害怕地端详自己。是的,差不多在一年多前,也就是祖父住进陆军总医院那段时间
的前后,他就发现,自己在许多主要的方面,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像祖父。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原先是很不类同于这被许多人崇敬又被许多人仇恨的祖父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刻意去摹仿祖父,相反,当发现自己行为举止。嗜好脾性,
以至相貌都越来越酷似祖父时,他时刻警醒,不许自己下意识地摹仿祖父。甚至在
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也总是马上去查验自己睡觉的姿势,是不是有雷
同祖父的地方。有一度,他过敏得简直都神经质了。后来,他还是放弃了这种种努
力和戒备。因为他终于发觉,这种努力地拼命地全身心地去做一件在一般人看来绝
对做不到的事的狂劲儿,也正是祖父一贯的特点。而自己过去是从来没有过这种
“狂劲”儿的。再后来,发觉自己外貌上也开始向着祖父的那副干瘦瘦小强悍的模
样变形,便彻底断绝了“抵御”的念头。他知道,事到这一步,已不是人的任何努
力能挽回的了,更绝对地不是什么能“自主”的了……
天正在变黑。暮云覆盖住城外的高地。阿拌河拐了个大弯,阔阔地淌来,幽幽
地在树丛间发亮,好像一片蓝玻璃、黑玻璃,或者天主堂里那带格儿的彩色玻璃。
风加紧了,狼不出动,四野也同样地静。布满碎石的岗包上,高高耸立着早已废弃
不用的那座磨坊。它是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惟一的一座风力磨坊。古老的风车断了
架,扇片只剩下几根干硬的筋骨,接头处筑起了秃顶鹰的大巢。它那圆筒状的塔身
和比塔身还要高出许多的铁杆儿风扇架,百多年来,早已成了阿达克库都克的象征。
域外的人提到它,便会想起这整个荒原;想到荒原的悠远辽阔,也总会想起它的坚
固久长,仿佛诵经楼上那一声声古老的叫唤。
朱贵铃想好好地歇一会儿。可我又在等谁呢?他问自己。他面颊依然潮热。心
里烦躁。不时瞟瞥紧闭着的门扇。他确实在等个人。不是妻子。层弱多病的她早回
她自己的卧室安息了。为了免去她上下楼的劳累,她的卧室就安排在一楼。但她尖
促激烈的咳嗽声,仍不时传到楼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们和他们的姑姑。吃晚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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