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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5节

了这邪性!我离开这个家之前,咋跟你说的?我说,观子,我走了,上外头去挣钱,
这家就只剩你一个大男娃了。你咋说来着?哥,你放心,我明白咧。
你就这么个明白劲儿?你才十七,就跟咱们那没出息的爹一样了,就跟个骚公
狗似的了!
天放直想吼。他抓住支撑草垛的树杆儿,使劲晃。大半拉草垛在晃动中,不断
往下坐。只要一撤去这些杆儿,草垛立马儿就会坍倒,这两个贱货就全埋在小山一
般的干草里头。那倒也省事了,清净了。
家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爹也走了过来。他从歪在一边的槽子车上,拣起那个
女人的衣服,向他们走去。大放拦住了他。
“叫那女子走。”爹低声说。
“没那么轻省。”天放狠狠地盯着爹手里的衣物。
“你要冻死他们?”爹突然提高了声音,“叫那女的走。”
“走?我还要叫全村的人都来看这出好戏咧!你们都不要这个家。一个鸟儿子
才十七岁就学他那爹的样儿,跑糊道哩。这个家……这个家……”
“让他们穿上衣服走!”天放爹咬着牙吼道。
假如说,天放爹对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变故,没有一点自责的心理,也决不
是事实。但他总在安慰自己,多少年来自己谋求的不就是这一种没人管束的自在吗?
虽然,还不尽人意,又有另一种苦涩,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没法再后悔,也不
能再后悔。眼前只有强撑住咬紧牙关,忍过那一阵几近虚脱的战栗和昏厥。他的确
再打不起那精神,重新回到种种的勾心斗角中去了。他现在只需要一点平静。谁也
不来计较、打扰的平静。差不多他就要得到它了。偏偏自己的大儿子放不过他。不
能说恨这个儿子。也不能说常在防备着这个儿子。更不能说已经想到要依靠这个儿
子。他只希望,将来会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今天做爹的这颗心的。但眼前,他不能
忍受天放的不服。“让他们走!”天放爹又吼了一声,紧攥着那些女人的衣物,双
腿并拢,上身挺得笔直,两眼虎虎生光,仿佛当年在军官团受训时,习惯的那样。
天放当然不肯松手。尔后就发生了那桩谁也想不到的事。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打
过任何一个人的爹,竟甩起手,抡圆了,狠狠地撂了天放一个大嘴巴。不等天放从
疼痛和惊愕中醒悟,又一脚把天放端翻在地。接着,他很平静地打发走那女人,很
平静地护着天观,回屋去了。紧接着,二弟二妹也都出出溜溜地回了屋。
大妹没走。她抱着惊呆了的小弟,跟娘还站在草垛一头的拴马桩跟前。
娘闻声跑出来以后,便一直站在那根拴马桩跟前。一直也没敢往前来。她知道
自己往前去了,也不管用。无论是那个老的,还是那个小的,都是个强梁,都不会
听她的。她知道这个家早晚要出事。她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她甚至希望这个家出点
事。她知道有这种念头,罪孽。但又驱赶不掉这个念头。自从有了这种念头,她不
敢正眼看孩子们的爹。她改吃长素。她再不喝烧过的水。每天在这根拴马桩跟前滴
一滴自己的血人土。她甚至把二十年前留下的两件最值钱的衣服铰碎了烧给祖宗。
但这一切都没能赶走她的内疚、不安、自愧。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太坏。她一天天
地往下瘦,变得干瘪。她祈求上苍,别让大儿子出事。当她发现,她的这个念头比
起前一个恶念更加强烈时,她的心稍稍得到了些安抚。她总算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
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天放被打蒙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一根砍倒多年的杨树桩上。嗡地
一声,差一点炸了开来。羞辱的泪水立即糊住了双眼。脸面上火辣辣。天空也火辣
辣。耳膜上仿佛扎满了烧红的钢针。有好大一会儿,他脑子里完全空白了。他羞愧
得抬不起头。他羞愧的不是挨了爹的巴掌。他羞愧的是,自己竟然无力阻止眼前发
生的一切。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不愿相信自己甚至都无法制止自己的抽泣。等大
妹硬拖着愕愣的娘,也离开了这不洁的草垛,等场院里完全走空时,他才清醒,才
觉出这个家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了。他跳起来,冲上木台阶,从那檐下堆放工具的搁
板上,抽出一把长柄斧子。娘一头扑过来,抱住他,叫道:“天放,天放……天放
……”天放仿佛疯了似的,推开娘的抓挠,冲进了爹的屋里。
“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
天放。他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
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
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
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飞散。天放哭着喊着:“你是我爹……你是我
爹……你是我爹……”
他终于使尽了力气,终于被满地的碎片碎块绊倒,终于再带不住那舞动的斧子,
锋快的斧刃终于从砍得狼狈不堪的床架上滑过,楔进天放自己的小腿肚里。他终于
跪了下去,终于看见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么黑。像骆驼血那么稠。
像卿筒里喷射出的那么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弯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没错。
还要说个啥呢?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细份子上坝头;
不较之七梁八墒九斤九,
怎见俄(我)婆姨上羞楼。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头;
不较之石大个磨盘咬磨轴,
只盼那小阁妆奋彩绸新席于枣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丢咪喂咦子丢……
第02章 联队部

老满堡联队的参谋长已不止一次过了半夜之后,还来新任指挥长朱贵铃府上打
扰。自然是有事,但也不都是十万火急,非得深夜赶办的。想来,他就来。参谋长
是个夜猫子。朱贵针已经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半开玩笑地、但十分明确地向这位
参谋长仁兄表示过,自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尤其晚上这段时间,大脑格外需要安
静。不是上峰急令,非关下属人命,黑了天以后,就别再来叫门。在阿达克库都克,
在老满堡城,白天总是很长很长的嘛。有什么事,不能放到白天来办呢?但这位前
辈却依然故我,想来就来,眼当眼当地赶着他那辆什么时候都保养得金光锃亮的轻
便铁壳子马车,不知啥叫收敛。朱贵铃明白,这个该死的“老兵痞子”,压根儿就
没把他这个年轻的指挥长放在眼里。他恨得不能自已,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便发作。
参谋长本该使用电话。但老满堡联队所有这些“该死”的“老兵痞子”,偏偏
都还有这么个怪癖,不爱摆弄那玩意儿。他们喜欢往一块儿聚,喜欢说在当面。有
事没事,都喜欢互相串来串去,从这个支队到那个支队,从那个支队到这个支队。
或者逛到联队部来。联队部大院里你常能见到这些成群结队的老兵,围着一辆辆卸
了套的大车排子,摆方甩牌,蹭痒,谈女人……这在他们中间,有个说法,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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