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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34节

里就这样喊叫:“大来娘,你应该早对我把这一切说清的。你干吗要留下我一个人
去遭受这一切磨难呢?我要是早知道了这一切,兴许还能让这些事不落到我这一家
人头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听到了吗?我是天放啊——”
他最后悔的还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大来娘扑过来叫了声:“天放——”他
觉得大门口有爹,院子里有那些联队的老伙计,便轻轻推开了她,叫她“别这样”。
她就没再跟出屋去。他记得她立时地软瘫了,倚靠在板壁上,脸色灰黑,瘦而长的
手紧紧抓住门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着他。而他却照直走出了屋,再没回过头去…
…造孽啊……
假如能整个儿重活一遍,我愿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价,去换取这一瞬间,再
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头……
那天下午民工们得知省政府经济资源委员会会同兰州行营公署交通厅来查处这
起不法资方抽逃资金、有碍地方实业一案,同时又得知,肖天放回到护卫支队,也
无济于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给一点解散费,也难以补足他
们这两年多来所付出的一切!这点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他们怎能就此困死
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
大约有一千多民工自动啸聚,涌向木读镇料场,想强行抢出本应属于他们的货
材,来抵偿已拖欠了近两年。还没发放的薪金。
这一刻,白老二也赶到了木读镇。他把朱贵铃和肖天放请到木读镇镇公所一间
铺有白漆地板的厢房里,做最后的谈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护送吉斯姑娘潜回
边界那一面,去找她继父。要她继父在约定的时间,派二十辆十轮卡,到临近木读
镇的边卡口子上接运货物。白老二觉得,委屈到这一地步,但凡还是个人,都会最
后挣扎一下。就是头毛驴,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吗?!豁出去了。反正也
是个死。他已经无法想象财产被全部查封以后,那日子将怎么过。重新去经历一个
角子的咸菜吃一个星期的穷困?使他难以忍受,更使他觉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现有
的一切以后,这些年的对手敌者对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种种凌辱和折磨。呵斥。嘲
滤。责难。白眼……这些的确比一个角子的咸菜更难咽下。他不相信朱贵铃会下令
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开枪。他不相信这个在印度的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深造
了六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家里又有那么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那样勤谨贤
淑的夫人的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在那些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贵铃多次向白氏兄
弟讲过,当他听到参谋长在他身背后,不经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老兵
们开枪时,他全身心的震惊和茫然。这才过了几年?他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快。他
要把事情挤到他面前,拽着他,逼着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
朱贵铃带着肖天放赶到木读镇的那天,镇上的一些首要人物为他俩在镇公所准
备了两间干净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况紧急,他就去料场那边,跟护卫队的弟
兄们一起住帐篷。朱贵铃却仍去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最好的房间住下了。
肖天放赶去料场察看情况,他却依然该洗澡时洗澡,该换衣时换衣,尔后沏一壶浓
茶在手,穿着宽松的富春纺便服,楼上楼下地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吃晚饭时,照常
喝他随身带来的果酒,还让客栈老板找来镇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
在烧红的铁算上,又散发出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儿。晚饭后,他把天放叫到客栈的木
板小阳台上,谈料场那边的情况。天放很紧张地叙说。朱贵铃却像是在听,又不像
在听。他更像在欣赏这木板阳台上陈旧的雕花木栏杆,欣赏越过眼前几片参差不齐
的屋顶、临近镇郊的那个小牧场和牧场背后仿佛雾中蜃景的雪山,欣赏那比别处黝
暗的洼地,洼地里的棕黄;欣赏一些树丛,星星散散地在眼前这一派开阔豪放但仍
嫌单调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许难能可贵的点缀。
肖天放吃惊。吃惊他在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地放松。几
个月不见,他说不准面前的这个指挥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的确跟从前他熟悉
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虽已经稍事歇息,但朱贵铃仍然显得疲倦,或者说,他一
点都不想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点疲累,厌倦。以往光洁的脸面,。陡然灰黯、
肥厚,多肉的额角拥出三道明显的纹沟。揪然的微笑里,总流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
勉强。他已经不再喜欢穿洁白耀眼的衬衣,所有纯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来,
埋到樟脑味儿极浓的箱底里去了。更多的时间里,他也穿起宽松的大裤脚口的便服,
似乎也觉得惟有圆口布鞋,才是最宜于得地气活血脉、通三阳接三阴的了。甚至还
对肖天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爹想得开,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说话时,在
虚肿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闪烁出一丝湿润的泪光。
白老二见朱贵铃神色木然地在镇公所白漆地板大堂里落座,刚要叫人上茶端果
品,料场那边的枪声便响了。他猛地一痉挛,浑身僵直,回头冲朱贵铃喊了声:
“好你个朱贵铃,不是人操的!”便推开那两个想上前来缚住他的茶役,飞也似的
朝料场跑去。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补救了。
昨天晚上,朱贵铃把肖天放紧急传唤到客栈,向他出示了兰州行营和省联防总
部联合签署的开枪令。这是他们刚派人送来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内定了的。肖天放
接过那纸开枪令,就像是接过一块无法举起来的大钢板。
肖天放憋出一头汗,只说了一个字:“我……”
朱贵铃长叹一声:“这一刻没有你,也没有我……”
肖天放颤颤地又喊了声:“指挥长……”
朱贵铃拔高了声音截住肖天放的话头,喊道:“你是军人!是个出色的军官!”
他不能让肖天放说下去。从省联防总部开来两卡车特务连的人,护送这一纸开枪令,
并且负责监督朱贵铃。肖天放执行该命令。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朱贵铃住的那个客
栈。在朱贵铃和肖天放说话的堂屋影壁后头便有他们的耳报,或许还有枪口。枪口
里的喘息。他知道,他们不执行,也总会有人来执行的。他们谁也救不了这局势,
犯不着为此把自己再送上军事法庭。
肖天放紧咬牙关,猛磕脚后跟,敬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攢着那一纸早已被手
心里的冷汗溻透了的开枪令,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僵硬地回到了料场。
第一排枪并没向人身上打。子弹是擦着蜂拥而来的民工的头皮,奔树梢上去的。
树枝树叶和鸟窝里粘结着鸟屎的羽毛在空中飞溅。民工们乱了一阵。但有人喊:
“这是空枪。吓唬人哩。他们不敢真冲人打。别乱了套。上啊……”这时又响了第
二排枪。第二排枪仍没朝人身上发射。但这时却流出了最早的血。把守大门的士兵,
端着枪去堵再度冲过来的民工,他们挨了民工手中撬根和十字镐的砸。他们被挤倒,
被踩在兴奋疯狂到极点的民工的脚下。原先在货场里看管货料的那些民工,这时也
冲出去接应。于是当兵的再沉不住气了。他们用枪托打退了那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民
工,连滚带爬撤到第一道掩体里以后,据守在房上的机枪便开始叫响。这是正经瞄
准了人体的。没人再想到下一步和往后。开枪的只想制正住发黑的人群往上拥。发
黑的人群只知道发黑的臭汗在衣领子里往下流,粗胀的脖子上灼热的神经在嗵嗵直
跳。看不到谁倒下谁没倒下,也来不及知觉自己已经倒下或还没倒下。此刻惟一要
做的是,扣动扳机,或者向前冲去,迈过脚底下柔软的扭动的黏滑的躯体。一切都
丢在了脑后。这一段时间,大约有十二秒钟。
白老二赶到时,料场上已倒下了一大片。他大叫:“冲我开!冲我开!”他看
见那个瘦弱的吉斯姑娘在国境线的那边张扬着手,喊叫着“彼佳——彼佳——”向
他跑来。“彼佳”是他跟她相好的两三个月里,她给他取的小名。他没想到她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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