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学名著 > 泥日

泥日 第29节

铃实施报复的行动计划,但他们没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力巴团弟兄的信任,
而且这必然是得到其他几位“团首”的默允的。他们绕过了他,撇开了他。当然不
会根据他的意旨,中止这个报复计划。
但事情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一步。还有最后的一手可做。不过,做这一手,结
果到底会怎么样,他自己也把握不住。从来就十分自信的他,想到这里,竞禁不住
微微哆嗦起来。但他还是答应了朱贵铃,拼全力去试一试。他觉得自己应该为朱指
挥长出点血了。这是他的一个秉性。谁待他好,他总想着要为这个人出点血。过去
在参谋长身边,也是这样。他还常常为自己敢于这么做,而隐隐激动。渴望冒险的
天性,这一刻,又在他血管里隆隆作响了。
回到护卫支队驻地,他叫勤务兵切了两斤肉,烫了两壶酒,又烧了一锅花淑水,
吃了喝了,舒舒服服地泡过洗过,睡到半夜,起来套了辆轻便马车,孤身一人出了
堡子。现在,他要按“力巴团”最古旧最神圣的一个规定,去完成一套程序。不只
是像他这样一个握有兽形力巴的团首,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力巴团”成员,但凡能
咬住牙,经受了所规定的一切,便能向全力巴团发出一道命令。可以命令全力巴团
的人为他去办一件事。全力巴团的人都必须为这个人办到、办好这件事。这套规定
的程序,虽然没有藏传佛教的“默朗钦波”和“默朗道嘉”那样繁复盛大,但却同
样的严谨。它近似道教的“盟威”和“授符”,但又比它们残酷和严厉得多。当你
找到一个“团首”后,得马上把你自己的那根“力巴”交出来。然后退出六十步,
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向着阿伦古湖的方向跪下,深深地弯下腰,前额着地,伸出双
手,手心向上,手放在头前的地面上,做出接受一“天启”的姿势。你来“授符”。
但力巴神相信不相信你的诚意,愿不愿意接受你的“符”,他还得对你的诚意进行
检验。力巴神的替身,那个“团首”,便会用使你最难以忍受的方式折磨你。按
“力巴团”的规定,不得使用刀枪棍棒,但可以使用火和沸油。他们一般都爱用铁
钉,把它夹在拳头缝里,向你额头、脸颊和脊背上砸来。当他认为你确有诚意时,
他才会向你双膝跪下,奉还你的兽形力巴,听取你的旨意。他就会向他所管辖的那
一部分力巴团成员,发布你所要发布的命令。“力巴团”的人都开玩笑说,这是跟
阎罗天子买赎罪券。应该说,假如几位团首真跟你较上劲,没有谁能过得了这几关
活下来的。他们不会让谁轻易地向全力巴团发号施令。所以,自有“力巴团”来,
没有敢轻易去“买”这张“赎罪券”。除了这样的事,比如老兵家死了人,遭了灾,
让人暗算了,急需力巴团声援、资助……类似这样的情况,团首们便只是象征性地
碰你一下,让你过关,他还会帮你准备更健壮的马匹,尽快找到下一位团首。但这
一回,肖天放知道,这七位团首决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还没这样跟他们较量过。
他愿意试一试。
他相信自己命大。
五天。到第五天头上,他在最边远的一个堡子里,找到了最后一位手持兽形力
巴的弟兄。当他最后收回自己那根蛇形力巴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爬上马车了。他
的左胳膊已经被打断。下巴被打碎。右眼泡肿得跟个大核桃似的。被踢断的肋骨扎
进肺叶里,使他无法出力呼吸,得到此刻急需的氧气。两腿被带铁钉的马靴踩得稀
里哗啦,血肉模糊。后脊梁上满是被沸油烫出的水泡。鼻梁骨歪在一边,鼻血呼呼
地直往嘴里倒灌。但他必须爬上马车去。必须把马车赶出二十四里去。否则,前功
尽弃。
为了爬上马车,他昏迷了十二次。他的屎尿全拉在裤裆里。他终于驱动了马车。
一路上,他又昏迷十二次。反复地苏醒。他买到了这张“赎罪券”,获取了这样的
权力。他给全力巴团发出的指令是:“别去碰那一对双胞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总有一天都会有娃娃的。我们也会做爹的。不要再用娃娃的血来为我们这些做爹妈
的开脱什么了。我们的罪孽已经够大的了!”
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个月。腿骨倒是接上了,但长歪了。这样他两条腿都瘸了。
后来的七个月里,他不得不使双拐。他的背脊甚至都有些罗锅起来。脸颊的瘦削,
使得本来十分方整的颧面,变得峻增峻突,几近可憎。而且这时候,偏偏还要在这
两片皮包骨的脸面上,长出许多密集的刚硬的黑胡茬,他又不愿修理它们。在这段
时间里面,他觉得满世界的剃须刀,没有一把不是钝到割肉不出血的,没有一把没
有缺口的。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信不过卫生队那些二百
五的外科大夫的医术,常常拄着双拐,到卫生队对马路的那片大田里去,折些发青
枝的柳树条放到嘴里嚼,或者把一根刚剥得的活蛇皮贴到伤口上,再糊上一层自己
偷偷地用黄珠于果、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调制的浆汁。他常常找个锅来熬很稠的
苞谷糊糊,往里拌很成的咸猪油;并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胫骨,用它们熬汤,炖胡
萝卜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们。每次都喝到浑身出汗,嘴里烫出水泡。他觉得这是
世界上最能补养身体的,最有劲儿的。有时他急狠了馋狠了,就去煮出几大块半透
明的黄黄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浑身发抖。
这样,他总算又给自己调理出一个囫囵的肖天放,而且,不单是一个凑凑合合
地活过来的肖天放。
卫生队的军医。护士不常到他屋里去聊天。只有一个长得酷似男人的女护士,
有时在换药时,敢偷偷摸他两下。他只好闲着眼睛去听隔壁病房里传过来的留声机。
从早到晚,老是那么一张唱片。老是那个高庆奎。老是那段《辕门斩子》。老是那
几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岁小孩童气概,说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
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
兵法颇有将才……”唱片唱机唱针都很老旧,转速不稳定,喇叭筒放气,声音沙哑
失真。幸亏,他不怎么懂京戏。所懂的那一点,也是过去在参谋长身边跟着哼来的。
参谋长自然是老戏迷,戏油子。他好的就是高庆奎那一手须生的唱口。满宫满调。
长腔拖板。那一气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会。
大约到肖天放快出院时,朱贵铃来卫生队视察,慰问住院的老兵,特别是那些
力巴团的人。这一段,他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这些家伙还记恨舍命为他办了那件
事的肖天放,所以,一个一个病室慰劳探视,却偏偏有意漏过了肖天放住的那间病
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将下来,看望了全体住院官兵,把随行的那帮军医、参谋和
卫生队的主事官都带出了小跨院,已经走到临近大院的那个垂花门前了,他才做出
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怎么没见肖支队长呢?他还在那小屋里住着吗?嗅,
你们怎么跟我一样糊涂,落了一个可视。我去看看就来,你们就不用拐回去了,在
这儿等我吧。”他甩开他们,赶紧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听着过道里热热闹闹的各种声音。听到朱指挥长过他屋而不人,他
伤心失望已极。脸色极度灰暗,直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后来看到朱贵铃突然拐
回头来看他了,心里又热辣辣地酸涩了,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涌
涌地在寂寞了这多时的小天地里膨胀,不是硬硬地挺住,两行委屈的泪水是肯定要
往外流的。
“没有时间跟你多说。给你半年的假,回家去养伤。明天就走。车我让军务上
给你派。现在啥也别说、别想。记着我这一句话:回家铆足劲儿,把伤给我彻底养
好;我朱贵铃,总有一大还要用你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融化了肖天放这七个
月来所积攒的全部怨恨、疑虑、自卑、不安和失望。使他感到愧疚。在朱贵铃像鬼
影似的,又匆匆蜇出病房后许久,肖天放还怔怔地傻愣在这一片黝黑的屋子当间,
极不平静地啼嘘,让自己热烫的脸面流满宽慰的泪水。
首节 上一节 29/105下一节 尾节 返回目录下载地址

上一篇:桑那高地的太阳

下一篇:省委书记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