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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 第17节

再过一会儿,给白家湾送牛奶的毛驴车就要过来了。尔后是送柴火的、送蔬菜的,
尔后白家湾往工程所送豆腐、豆芽的车也要过来了……一直到断了桩脚的桥面被那
沉重的铁壳马车压塌,他再没机会取回背囊了。他要跟白家兄弟一起完蛋。这时,
他真想冲出去,告诉那些巡夜的,桥下面发生了些什么。他干吗要跟白家兄弟一起
完蛋?一切的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他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
没有人为他着想。滚烫的骆驼油……锋快的斧刃……发霉的护窗棂……即便是参谋
长,当他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想到过我二十岁刚出了点儿头吗?还有那
些在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扫射下痉挛地抽搐着倒下的老兵。是的,纵有一千条一万
条射杀他们的理由,但有一条是替他们本身想一想的吗?从哈捷拉吉里村跑回联队
后,天放原以为朱指挥长总要找他问一问回家探望的情况。因为这件事毕竟是由指
挥长提议做的。他还寄希望于指挥长的关心,把父亲的底细弄清,或者把家搬到老
满堡来。但指挥长好像完全把这件事忘了。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第十次第
一百次……他压根不问这件事。只是有一次,指挥长来看马场里进的两匹顿河种的
公马,见到带新兵在打扫马厩的肖天放,忽然问了一句:“前一段,怎么老没见你
啊?”肖天放忙答道:“我回哈捷拉吉里探家去了。”指挥长笑着点点头,鼓励地
笑笑:“探家好。有时是得探探家……”接着就跟两位新来的驯马师,谈论那两匹
马的事了。一直到要回联队部了,上了马车,盖上护腿的毛毯,摘下抚摸马时戴的
细白纱手套,看见勤务兵来关车厢门时,才好像又突然想起一点什么,对勤务兵说
了声:“等一等……”重新探出半截身子去,迎着掠过马场的凉风和细雨,叫住肖
天放,问:“你父亲怎么样?”“还行……”“哦,真不容易……下一回探家,替
我问他好。”车厢门关上了。马车辘辘地在风雨里远去,并且在湿润的草泥地上留
下两条常常是不等距的车辙,留下一片怅恫给了还在期望着什么的肖天放。
我把这一切都当了真。我真的去砍。真的去吼。真的去阻拦。真的去跺脚。真
的扭动。真的奔跑。但他们又有多少真的在对待我?
他忽然不想去取那手锯和军用背囊了。
他忽然想跟自己开个玩笑。
他忽然想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他还从来没敢做一件跟自己过不去的事,
从来没有大声在人前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就这么干了,看你能把我咋样!”他总
是小心勤谨。他总是辛苦自己。他从来没玩过任何恶作剧。今天偏要做一做……他
热血沸腾、疲惫已极。他就这样空手离开了潮湿的荆槐丛;跳上马背,向新兵营营
地跑去,身上却像发着黄热病似的,格格打颤。
第04章 女相公


北宋淳化三年,翰林侍书蒋梁公奉旨撰刻《五源志》载:“坝上五源,旧名苏
沙,沿沙浦而成市;后因五河新出,故而易名。邑城在县境东偏,周围仅及三里有
半。分东西南北四门,以鼓楼为正中。纵横两大街衡贯之。东南二门濒海。商铺一
百八十余家。集市早晚两次。物产以棉花、布匹为大宗。菜蔬亦多,逐日贩卖邻境。
凡花、布店贾,则多为苏门所创……”一直到当代,当年苏家的老堂屋,现在县工
商联旧址,那当院两根将被白蚁蛀空的朱漆大堂柱上,仍依稀保留着一副对联,还
是苏门曾太祖的亲笔:水清嚁月胜事无边千盏明灯跃五源池小容天太平有象万家管
弦乐三界给“三里有半”的城池,缀以“千盏”“万家”之胜景,应该说是夸张而
又夸张。但是到日本人进占五源城,拆东校场中学的房舍,建起一式的油毛毡盖顶、
沥青涂墙的日本兵营时为止,五源城的确已不止“千盏”“万家”了。五河中准一
的一条穿城而过的小五河,两岸,仅临河而起的染布作坊,就不止百余家。漂布的
女子,光着两根粗壮的小腿,站在那远远伸向河面的踏脚板上。桃花汛水陡然发起,
从上游浑浑浊浊地打着旋涌来,堤岸便大片坍落,淹了那窄长的踏脚板和踏脚板上
肥厚的光脚。在那些日子里,河面上,除了哇哇尖叫的水鸟,别的是什么也看不到
的。两岸也都显得单调乏味了。各染布作坊都有几个晾晒坯布的木板晒台。它们都
高出屋顶许多。窄而陡的木扶梯往上走。钉起一圈半人高的栏杆。以往,白白长长
的坯布一溜接一溜地晾成十里长棚。难得有几个缺口。到这时,就只剩秃秃的晾架,
在大风里嘎吱嘎吱作响。
教堂的门不肯开。雨点在散发着桐油气味的伞面上敲打。隔着橡胶套鞋,也能
觉出教堂门前那水泥地的冰凉和潮湿。苏可没法忘记这一个浑厚沉重寒冷和黏稠的
夜晚,没法忘记教堂后院那几株高大的玉兰树在这风雨夜里的摇晃。
林德在门后边站着。
这一点,她清清楚楚地觉察出来了。
她叫他。轻轻地但却是坚决地叫他。她要他开门。她要他听她说句话。她还从
来没有这么灼热地渴望过一个男人。‘他在他家的客厅里教她弹风琴时,她就料想
到会这样灼热起来。她嘲笑他那身神甫的长袍。他却温和恬静地笑着。他有很多次
坐在她抱边上,帮她去踩琴下带动风箱的踏板。她故意挨着他,甚至用脚尖紧紧抵
着他的脚。他总是略略红起脸,不嗔不怒,甚至连脚都不挪开,照旧温和地教导:
“切分音……切分音……再来个切分音……”
“林德,我只说一句话……你开开门……”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你再不开门,我放火烧你的教堂了!”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我只说一句话。明天你别走。你把竹家渡和桃浦那两间肺病疗养所交给别人
去办。你得留在五源。别离开我……你听到没有……”
没有回答。只有喘息。
“既然没这个胆量,你干吗要一直那么样地接近我?”她近乎咬牙切齿了。
这一回,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喘息了。
她不再说话。她紧紧地抱住伞,把她那长得有点像小生演员的长方脸贴住光滑
的湘妃竹伞柄。只有挨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的脸上还长着不少颜色很淡的雀斑。
因为冷,她把两只手交叉起来插在两边的腋窝里。因为失望、羞愧和对即将失去的
向往的恨,她几乎要被无法迸涌的泪水窒息了。
第二天,她看到他上了轮船。从她家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轮船码
头。衷济会的那些医士、修女和教堂里的助祭、副助祭。襄礼员、诵经士都去送他。
还围着许多善男信女。他在码头上曾几次回头来张望苏家这个林木葱郁。又可俯瞰
全城的院子。他太熟悉这个完全用红砖砌就的欧式小楼了。他想他一定能在那用白
釉砖砌出圣十字图饰的二楼大阳台上找到他期盼中的倩影。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陌
生的人。男人。二楼阳台通着她的房间,此时此刻怎么会有这么个男人‘!历来高
傲的她,怎么可能只隔了一夜,就会把一个陌生男人引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还让他
公然地站在阳台上,以示报复?林德脸色苍白了。心里一阵阵地揪着疼。
没有什么男人。其实就是苏可本人,只不过她改换了男人的装束。她历来喜好
这种“先生”“相公”的装束。她的衣柜里早备有几套男式的衣装鞋帽。她常在自
己屋里,关紧门窗,拉严窗帘,装扮成男人,对着大玻璃镜,做各种英武的动作,
或者狠狠地发一通脾气,狠狠地骂一通平日不敢骂但又想骂的人,堵着门,低声说
几句平日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脏话。城里$瞰局有个新来的女练习生,常到她这儿来
征订报章杂志,常给她送“留局待领”的各种邮件,也常向她借各种医学书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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