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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第61节

起来得很迟,睡醒之后,现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久久地躺在床上。我的天啊!帮助我吧,让我更坚定吧,使我能够走你的人生之路。我读着圣书,但缺乏应有的感情。师兄乌鲁索夫来了,我们谈论有关尘世的空虚。他叙述的是国王的新规划。我正要开始斥责,但是想到自己的行为准则和我们恩主讲的话:当国家需要真正的共济会员参与活动的时候,他应当是个热心的国事活动家,如果他没有这样的使命,他就应当是个头脑冷静的旁观者。我的舌头是我的敌人。T.B.和O.这几个师兄弟都来探望我了,为着接纳一个新师弟,事前举行了一次会商。他们要我承担教师的职务。我觉得自己缺乏能力,不配当教师。然后我们谈到圣殿的七柱和七级阶梯的说明,圣灵的七门科学,七大美德,七大罪恶和七大赏赐。
O.师兄能言善辩。晚上举行了接纳会员的仪式。这栋屋子的新颖的布局增添了许多壮丽的景色。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已被接纳为会员。我推荐他,由我来充当教师。
我和他在这间黑暗的神殿中停留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使我忐忑不安。我自己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徒然力图克服的对他的仇恨。我诚心地想挽救他,使他摆脱邪恶,并且引导他走上真理之路,但是我无法抛弃我对他的不良的想法。我禁不住会想到,他加入共济会的目的只是想与人们接近,想受宠于我们分会的成员而已。他几次探听我们分会中是否有N.和S.(我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除开这些根据而外,单凭我的观察,就知道他不善于尊重我们神圣的共济会,他过分注重外表,对外表感到满意,以致缺乏精神改善的意图,我没有理由对他表示怀疑,但是我仿佛觉得他不够诚实,当我和他单独地站在黑暗的神殿中时,我始终觉得,他对我所说的话报以轻蔑的微笑,我真想用我握在手中对准他的长剑刺伤他那袒露的胸膛。我没法说得头头是道,我也没法把我疑惑的心情如实地告诉师兄师弟的教头。大自然的建筑师,请你帮助我找到脱离虚伪的迷宫的真理之路。”
在此之后,日记中空出了三页,然后写了如下一段话:
“我和师兄B.两人单独地作了一次大有教益的长谈。他劝我和师兄A.继续保持联系。他的谈话使我这个不配做会员的人明白了很多事。阿多奈是创世主的名字。埃洛因是万物的主宰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名字,它的含义是万物。我和师兄B.的谈话使我在获致高尚品德的道路上增强力量,振作精神,坚定自己的信念。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值得猜疑的地方。我可以将社会科学的贫乏理论和我们神圣的无所不包的教理分辨得一清二楚。人类的科学为了理解而把一切加以划分,为了分析而使一切遭受扼杀。在共济会的神圣学理中,一切事物都是统一的,一切事物在它的总体和生活中加以认识。三位一体即是物质的三大要素:硫磺、水银和盐。琉璜含有橄榄油和火的特性,它与盐化合,凭藉火力能引起渴望,借助于这种渴望它能够吸引水银,粘住它,加以稳定,共同产生出单个的物体。水银是液体的、易于挥发的精神实体,即是基督、圣灵、他。”
“十二月三日。
醒来得很迟,读圣书,但缺乏感情,然后走出房间
来,在大厅里踱方步。想思索一下,但在脑海中浮现的竟是四年前的一件事。多洛霍夫先生和我决斗后在莫斯科和我会面了,他对我说,他抱有一个希望:目前在我身边尽管没有妻子,但他希望我充分地享受安乐。那时候我无话作答。而今我想到这次会面的详情细节,于是在心中对他说了极其恶毒的话,作出了讽刺性的回答。在我看见自己暴跳如雷的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抛弃了这个念头,但是这件事不足以使我后悔。嗣后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来访,他开始对我叙述了各种意外的事,他一进来我就对他这次来访感到很不满,并且对他讲了一些讨厌的话,他对我所说的话表示异议。我勃然大怒,对他说了许多刺耳的、甚至是粗鲁的话。他沉默不言,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的天啊,我完全不会和他打交道。这是我的过分自尊所造成的。我将我自己凌驾于他之上,因此就变得比他恶劣得多,因为他对我的粗鲁行为百般地迁就,而我相反地,一向蔑视他。我的天啊,让我在他面前更多地看见我的龌龊行为,这样做,目的是要他从中获得裨益。午饭后我睡了一觉,当我快要睡熟的时候,我清晰地听见有人对着我的左耳说话的声音:‘你的一天。’
我梦见我在黑暗中前进,忽然间我被几只狗包围住
了,但是我毫无畏惧地走着,忽然间一只小狗咬住我的左大腿不放。我开始用两只手勒它的脖子。刚刚把它拖开了,另一只更大的狗开始咬我。我把它举起来,举得越高,它就变得越大越重。忽然师兄A.走来,挽起我的一只手,领着我向前走去,又把我领到一栋楼房前面,只有沿着一条狭窄的木板才能走进这栋楼房。我踩在木板上,木板向一边歪斜,倒塌了,我开始往那堵用两手勉强够得着的围墙爬上去。我花了很大的劲才挪动身子,爬越围墙,把两只脚悬在围墙的一边,把躯干悬在围墙的另一边。我环顾四周,看见师兄A.站在围墙上,向我指着那条宽大的林荫道和一座花园,花园里面有一幢雅致而高大的楼房。我睡醒了。天主啊,大自然的建筑师啊!帮助我挣脱这几只狗——我觉得可怕的狗,帮助我挣脱它们之中的那只把原先几只狗的力量聚集于一身的狗,帮助我步入我在梦中目睹的象征美德的神殿。”
“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梦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
坐在我家里,我非常高兴,很想款待他。我好像和几个闲人滔滔不绝地谈,我突然想到他不喜欢这一套,我想靠近他,并且拥抱他。但一向他靠近,我就望见,他的脸变样了,变得年轻了,他向我低声地说点什么引自共济会教义中的话,嗓音很低,我简直听不清楚。之后我们都好像从房里走出来了,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
我们坐在地板上,或者躺在地板上。他对我说了几句什么话。可是我好像很想向他表示,我深受感动,我没有倾听他讲话,忽然想象到自己内心的状态以及上帝的恩典。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注意到了,我觉得满意。但他懊丧地瞟了我一眼,跳起来了,打断了谈话。我胆怯起来,问问他,那话儿是否是对我说的,但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向我显示着亲热的样子,紧接着,我们忽然不知不觉地走到我的那间放着一张双人床的卧室。他躺在床沿上,我好像充满着对他表示亲热的心情,在这儿躺下憩息一会儿。他好像问我:‘老实告诉我,您有什么主要的嗜好?您是否知道?我想,您体验到了。’这个问题使我感到困窘不安,我回答说懒惰是我的主要癖好。他不信任地摇摇头。我愈加感到不安,回答他,说我虽然根据他的忠告和妻子同居,但我不是我妻子的丈夫。他对此表示异议,说不应该使妻子得不到爱抚,让我感觉到,这是我的责任所在。但我回答说,这使我感到羞怯,忽然这一切消逝了。我睡醒了,想到了圣书上的一段话:‘·生·命·就·是·人·的·光,·光·在·黑·暗·中·照·亮,·黑·暗·笼·罩·不·住·它。’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面孔显得年轻而明朗。这天他接获恩主的来函,他在书函中写到有关夫妇的责任。”
“十二月九日。
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我不寒而栗,心里突突跳,仿佛梦见我呆在莫斯科住宅中的一间宽大的休息室中,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中走出来。我好像立刻知道,他已经结束了获得新生的过程,我向前跑去迎接他。我仿佛吻了他的手,他对我说:‘你是否发觉,我的面孔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向他的面孔看了一眼,继续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我仿佛看见,他的面孔显得年轻,可是他头上没有头发了,而且面容完全不同了。我仿佛对他说:‘如果我虽然和您会面,我准会把您认出来。’与此同时我又想:‘我是否说了实话?’我突然看见他像死尸似的躺着,后来逐渐地恢复了知觉,他手中拿着用高级图画纸手写的一本大书,跟我一同走进大书斋。我仿佛对他说:‘这是我所素描的。’他垂下头来回答。我打开书本,在这本书里页页都素描得非常美观。我仿佛知道,这些图画的内容就是灵魂和它的情人恋爱的奇异经历。在这本书上我仿佛望见那个穿着透明的衣裳、身体也显得透明的、飞向云霄的美丽诱人的少女的画像。我仿佛知道,这个少女无非是《雅歌》的形象。我看着这些图画,我仿佛觉得我的行为恶劣,但我却不能把目光从这些图画上移开。主啊,请你帮助我吧!我的天,如果你把我抛弃,这是你所采取的行动,那就听你的便吧,如果我自己招致不幸,那么就请你指教,我该怎么办。如果你把我完全抛弃,那么我就要因为贪淫好色而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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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罗斯托夫家在农村居住的两年之内,他们都感到拮据,情况还没有好转。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坚持自己的主见,在偏远的兵团里默默无闻地继续供职,花费的金钱比较少了,但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过着那么恶劣的生活,特别是米坚卡那样料理事情,以致于债务与年俱增。老伯爵显然以为,唯一的接济家庭的办法,就是在机关供职,于是他来到彼得堡谋求差事,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要谋差事,同时要最后一次让姑娘们感到点快慰。
罗斯托夫家来到彼得堡后不久,贝格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虽然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属于上层社会,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也未曾想到他们属于什么样的社会,但在彼得堡,他们的社会是很混杂的,不稳定的。在彼得堡他们是外省人,那些不探听他们属于何种社会,不屈尊俯就他们的人,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罗斯托夫家的款待。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就像在莫斯科一样殷勤地接待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士都在他们的晚宴上集会:奥特拉德诺耶的邻人、不富裕的老地主及其女儿们、宫廷女官佩龙斯卡娅、皮埃尔·别祖霍夫和在彼得堡服务的县邮政支局局长的儿子。在男客之中,鲍里斯·皮埃尔和贝格很快就成了彼得堡的罗斯托夫家中亲密的客人;如果老伯爵在街上遇见皮埃尔,他就会强拉硬拽地把他请到自己家中去做客;贝格在罗斯托夫家中消度整天整天的时光,他对伯爵的大小姐非常关心,通常只有意欲求婚的年轻人才会对她这样关怀备至。
贝格并非平白地让大家看看他那只在奥斯特利茨战役负伤的右手,他用左手握着一柄毫无用途的军刀。他一个劲儿、意味深长地向大家讲述这一事件,以致大家相信,他的作为是合理的、值得称颂的,而贝格因于奥斯特利茨立功而获得两枚奖章。
他在芬兰战争中也立了功。一枚手榴弹炸死了在总司令身边的副官,贝格拣起榴弹的碎片,把它送到长官面前。就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那样,他又长久地、执着地向大家讲这一事件,以致大家同样地相信,贝格必须这样做,他于是又因于芬兰战争中立功而获得两枚奖章。一八○九年,他佩戴勋章荣任近卫军上尉,并且在彼得堡据有特别有利的地位。
虽然有些自由思想家也微露笑容,当人们对他们提起贝格的优点时,他们不得不承认,贝格已改邪归正,是个勇敢的军官,他博得长官的好感,又是个道德高尚的青年,而且具有锦绣前程,甚至在社会上已取得巩固地位。
四年前贝格在莫斯科戏院的池座中遇见一个德国籍同事,他把薇拉·罗斯托娃指给他看,并且说了一句德国话:“DassollmeinWeibwerden.”①从那时起他决定娶她为妻。眼前在彼得堡,他把罗斯托夫家的和他自己的地位加以比照,于是断定,时机到了,就向她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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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瞧,她将是我的妻子。
起初,人们都怀着一种使贝格觉得不愉快的疑惑心情来看待他的求婚。起初,人们都认为奇怪的是,一个利沃尼亚的愚昧无知的贵族的儿子居然向伯爵小姐罗斯托娃求婚,但是贝格主要的性格特征在于他的天真而温厚的利己主义,这使罗斯托夫一家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既然他本人坚信,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甚至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那末这必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而且罗斯托夫之家的事业遭受到很大的挫折,这种情况未婚夫不是无所知的,主要是,薇拉现年二十四岁,她常常出门做客,到外应酬,毋庸置疑她虽然长得俊俏,能明辨是非,但是直至如今还没有谁向她求婚,因此也就同意了。
“您要知道,”贝格对他的同事说,他称他做朋友只是因为他晓得所有的人都有朋友。“您要知道,我把这一切都考虑到了,假如我不考虑全部情况,假如由于某种原因不应当这样做,假如我不考虑全部情况,那么我就不会娶她了。而今适得其反,我的爹娘生活上已有保障,我给他们在波罗的海东部边区料理了地租这件事,而我自己有一份薪俸,她有一份财产,兼之我兢兢业业,可以在彼得堡活下去了。还可以活得很好。我不是为钱才娶她为妻,我认为贪钱是不高尚的行为,但是总得要妻子把她的一份财产从娘家带来,而丈夫也要拿出他自己的那一份。我有我的一份差事,她有她的人情关系,还有不多的钱财,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事儿总会起着一点什么作用,不是么?而主要是她长得非常漂亮,是个令人敬重的姑娘,而且她爱我……”
贝格涨红了脸,微微一笑。
“我之所以爱她,因为她的性格很好,偏重理性。她还有一个同姓的妹妹,就完全不同,她的性格令人厌恶,没有她那样聪明,就是这么一个人,知道么?……令人厌恶……而我的未婚妻……将来您会常常到我这儿来的……”贝格继续说,他本想说一声“吃午饭”,但是改变了主意,他说:“喝茶吧。”他飞快把舌头向前一伸,吐出一个充分体现幸福梦想的圆圆的小烟圈儿。
贝格的求婚使她的双亲头一次产生困窘的感觉之后,家庭中洋溢着常在这种场合出现的节日气氛和欢乐景象,但是这种快乐不是真实的,而是表面的。亲人们对这门婚事显然流露着一种惊惶不安和羞愧的心情。现在他们觉得好像很不好意思,因为他们很少疼爱薇拉,现在竟然甘愿把她从手上丢掉。老伯爵心里觉得最腼腆。他也许还不善于说明他困窘不安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就是他在钱财方面的拮据。他压根儿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财,他有多少债务,他能拿出什么给薇拉作妆奁。假如生了几个女儿,按照规定要将一个具有三百农奴的村庄给每个女儿作陪嫁,可是有一个村庄已经卖掉了,另外一个业已典当,而且过了期限,只得把这个村庄卖出去,因此陪送领地的事儿就办不成了,也没有现钞。
贝格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未婚夫,离举行婚礼只有一个星期,伯爵还没有解决备办嫁妆的问题,也没有亲自和妻子提及这件事。伯爵时而想把梁赞的领地拨给薇拉,时而想卖出森林,时而想贷进一笔钱。结婚前几天,贝格一清早就走进伯爵的书斋,面露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请他未来的岳父告诉他,伯爵小姐薇拉可以得到什么妆奁。伯爵一听到这个老早就预感到的问题,觉得不好意思,他未经深思熟虑便说出他头脑首先想到的话。
“你这样关心,我很喜欢,你感到满意,我很喜欢……”
他于是拍拍贝格的肩膀,站起来,想停止谈话。但是贝格面露愉快的微笑,解释说,如果他没法确切地知道他们会拨给薇拉什么财产作嫁妆,如果他不能事先得到他们预定拨给她的陪嫁中的哪怕一部分,他就不得不拒绝这门婚事。
“原因是这样,伯爵,请您考虑一下,如果我现在没有一定数量的钱财来维持妻子的生活,就让自己来结婚,那我就算干了可鄙的勾当……”
谈来谈去,谈到最后,伯爵想对他宽宏大量,不要他一再提出要求,于是开口说,他给贝格八万卢布的期票。贝格温顺地微微一笑,吻吻伯爵的肩头,并且说,他非常感激,但在没有得到三万卢布现款以前,现在决不能安排新生活。
“伯爵,即使给两万卢布也好,”他补充说,“那末,期票只给六万卢布。”
“对,对,很好,”伯爵像放连珠炮似的说,“只不过请你原谅,朋友,我给你两万卢布,此外给你八万卢布的期票。那么你吻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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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娜塔莎年方十六岁,时值一八○九年,正是她和鲍里斯在四年前接吻以后屈指数到的那年。从那时起她一次也没有看见鲍里斯。当话题涉及鲍里斯时,就像提起一件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她在索尼娅和母亲面前很随便地谈到这一切往事无非是孩子气的举动,不值得启齿,老早就遗忘了。但是在她那隐秘的灵魂深处,她对鲍里斯作出的保证是否是戏言,还是紧要的、具有约束力的诺言,这个问题一直使她觉得难受。
自从一八○五年鲍里斯从莫斯科去参军以来,他就未曾和罗斯托夫一家人会面。他有几次从离奥特拉德诺耶不远的地方经过,回到莫斯科,但是一回也没有到罗斯托夫家里去。
娜塔莎有时想到,他不愿意看见她,长辈在谈到他时常用的忧愁的语调,证实了她的猜测。
“当今之世没有人会想念老朋友。”伯爵夫人在有人提到鲍里斯之后接着这样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迩来较少地到罗斯托夫家里去,不知何故她的举止也特别庄重,她每次都兴奋地、感激地谈到她儿子的长处以及他的锦绣前程。当罗斯托夫一家人来到彼得堡时,鲍里斯便去访问他们。
他的心情不无激动地走到他们那里去。鲍里斯对娜塔莎的想念是最富有诗意的。而与此同时,他在途中就怀有坚定的意图,要让她和她的父母明确地意识到,他和娜塔莎的童年时代互相许下的诺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可能是必须履行的义务。他因与伯爵夫人别祖霍娃有密切关系,所以他在社会上的处境十分美满,又因他有一位要人庇护他,所以他的职位十分显赫,他完全博得这位要人的信任,他于是打算娶一个彼得堡的最富有的及笄的姑娘,他的这种打算在当时是很容易实现的。当鲍里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时,娜塔莎正在她自己房里。她知道他的到来之后,满面通红,喜气洋洋,流露出过分亲热的微笑,几乎是跑着走进客厅里去。
鲍里斯记得四前他认识的娜塔莎,那时她穿着短短的连衣裙,长着一对乌黑的、从卷发下面闪闪发亮的眼睛,可以听见她的无所顾忌的孩子气的笑声,因此,在这个完全不同的娜塔莎走进来的时候,他觉得腼腆起来,他的脸上显示出喜悦和惊奇。他这种脸部表情使娜塔莎感到高兴。
“怎么,你认得你的淘气的小女朋友么?”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吻娜塔莎的手,并且说,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使他感到惊讶。
“您比以前好看多了!”
“当然!”娜塔莎的发笑的眼睛答道。
“可是爸爸变老了?”她问道。娜塔莎坐下来,没有参加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话,一言不发地仔细打量她的童年时代的追求者。他身上感觉到这种温和的、凝神注视他的目光的沉重的压力,有时朝她瞥上一眼。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式——这一切都是最时髦的,很不错的(commeilfaut①)。娜塔莎立刻看出来了。他稍微侧着身子坐在伯爵夫人身旁的安乐椅上,用右手整一整搁在左手上的那只最干净的套得紧紧的手套,特别文雅地闭紧嘴唇,提起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娱乐活动,带着温厚的嘲笑的意味回想起莫斯科的往日的好光景和莫斯科的熟人。他和娜塔莎的感受有所不同,他并非毫无用意地说出高级贵族的姓名,提及他曾出席的公使举办的舞会,以及赴NN和SS出席宴会的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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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很不错的。
娜塔莎始终默不作声地坐着,皱起眉头望着他。这种目光使鲍里斯感到困窘不安。他更频繁地窥视娜塔莎的眼神,不止一次地使讲话中断。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站起来行礼告别。依然是那双好奇的、挑衅性的、略带讥讽意味的眼睛不住地端详着他。在第一次访问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还像从前一样使他着迷,但他不应当沉溺于这种感情,因为娶她这个几乎没有钱财的姑娘会断送他的前程,但若无结婚目的而恢复以前的关系,是不高尚的行为。鲍里斯独自一人拿定主意,避免和娜塔沙相会,虽然他下定这个决心,经过几天后又走来了,从此时开始常来串门并在罗斯托夫家里消磨整天整天的时光。他脑海中时常想到,他必须对她表白爱情,告诉她,从前的一切必须忘却,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永远也不会让她嫁给他。但是这事心儿他总办不成,觉得表白爱情是很难为情的。他日益陷入窘境。根据母亲和索尼娅的观察,娜塔莎看来仍旧十分钟情于鲍里斯。她把他所喜爱的歌曲唱给他听,把她自己的纪念册拿给他看,叫他在纪念册上题词,不让自己向他提起往事,要他明白新鲜事物是多么美妙;他每天都是模模糊糊地离开,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而来,会产生什么结果。鲍里斯不再到海伦那里去了,他每天接到她的带有责备意味的便函,他仍旧整天整天地在罗斯托夫家里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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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有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一项寝帽,穿着一件短上衣,没有戴假发,从那白色的细棉布寝帽下面露出一个寒酸的发髻,她一面叹气,一面发出呼哧声,跪在小小的地毯上磕头做晚祷,这时她的房门吱吱响了一下,娜塔莎赤着脚穿一双便鞋,身上也穿着一件短上衣,扎着卷发纸,跑进房间里。伯爵夫人环顾四周,皱起眉头。她快要念完她的最后一句祷词:“难道这张床就是我的未来的寿坊吗?”她的祈祷的情绪被一扫而尽。娜塔莎看见祈祷的母亲后,红光满面,兴奋起来,她忽然停止跑步,蹲在地上,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吓唬着自己。她发觉母亲在继续祈祷,便踮着脚尖跑到床前,用一只小脚迅速地蹭另一只小脚,脱下了便鞋,猛地跳到那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的寿坊的卧榻上。这张卧榻很高,铺着羽毛褥子,上面摆放着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霍地跳起来,钻进羽毛褥子里,向墙边转过身去,在被子下面耍起来了,一面躺着,一面把膝盖弯屈到下颏边,蹬着两条腿,这时她的笑声隐约可闻;她时而把头蒙住,时而露出头来看看她的母亲。伯爵夫人做完了晚祷,走到床前,露出严肃的面孔,但在她看见娜塔莎蒙住头之后,便慈祥地微微一笑。
“喂,喂,喂。”母亲说。
“妈妈,可以谈谈吗,行不行?”娜塔莎说,“嘿,亲一下颈窝,再亲一下,”她搂抱母亲的脖子,吻了吻她的下颏,在对母亲的态度上,娜塔莎虽然显示了表面的粗鲁,不过她很敏锐,而且灵活,她无论怎样用双手拥抱母亲,总不会使她觉得疼痛,她不会使她厌恶,也不会使她不自在。
“啊,现在谈啥呀?”母亲说,等娜塔莎莫约翻了两次身,从被底下伸出手来,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和她同盖一床被窝,并排躺下来。
在伯爵从俱乐部回家之前,娜塔莎在夜晚多次来玩,是母亲和女儿的一种最大的乐趣。
“现在究竟要谈啥呀?可是我应当对你说……”
娜塔莎用手捂住母亲的嘴。
“就谈谈鲍里斯吧……我知道,”她严肃地说,“我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您不消说,我晓得。不,您就说吧!”她放下手来。“妈妈,告诉我,他热情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出嫁了。你说鲍里斯很热情。他很热情,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是你想怎么样?……你在想什么?你使他完全冲昏了头脑,这一点我看得清楚……”
伯爵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回头望了望她的女儿。娜塔莎一动不动地一直盯着面前的床角上用红木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伯爵夫人只看见女儿面孔的侧面。这副面孔流露着特别严肃的、凝神思索的表情,使伯爵夫人觉得惊奇。
娜塔莎一面倾听,一面思忖。
“唉,那怎样呢?”她说。
“你完全使他冲昏了头脑,为什么?你想要他怎样呢?你不能嫁给他,你是知道的。”
“为什么?”娜塔莎不改变姿势,说道。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贫穷,因为他是个亲戚……因为你自己不会爱他。”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我是知道的,这不太好,我亲爱的。”
“如果我愿意……”娜塔莎说。
“不要再讲蠢话了。”伯爵夫人说。
“如果我愿意……”
“娜塔莎,我要一本正经地说……”
娜塔莎不让伯爵夫人说完,就把她的一只大手拉到自己身边来,吻吻她的手背,然后吻吻掌心,又把手翻过来,开始吻她的手指的上关节,然后吻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又吻上关节,同时轻言细语地说:“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妈妈,告诉我,您干嘛一声不响?告诉我吧。”她回头看她母亲时说,母亲用那温柔的目光望着女儿,这样一望,她好像忘记了她要说的一切。
“这怎么行,我的心肝。不是大家都了解你们在童年时代的关系,在另外些常到我们家里来的年轻人的心目中,看见他和你这样亲密,对你是很不利的,主要是,白白地使他难受。他也许给他自己找到了情投意合的有钱的配偶,他现在简直要发疯了。”
“要发疯了吗?”娜塔莎重说一句话。
“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说给你听。我有个表兄……”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奇,他是个老头子,是吗?”
“他并非从来就是老头子。你听我讲,娜塔莎,我要跟鲍里斯谈谈,他不应当来得这样勤……”
“既然他很想来,为什么他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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