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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第56节

  “我是在跟你逗着玩呢,”谭功达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便抓住一朵荷花
向她摇了摇,笑道:“喂,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小韶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整个人还是显得心事重重。
她将胳膊伸出船外,拨弄着船侧的水,忽然道:“哎,你想不想吃莲子?”没等谭功达回答,她就已经
侧过身,拨开荷叶,去寻找莲蓬去了。谭功达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根莲蓬露在水面上,便俯下身子去摘,
忽听得小韶尖叫了一声,大声道:“不要碰!”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莲藕有点怪,身上长满了硬硬
的毛刺,谭功达顺手一捞,手上便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断地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韶早已
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说:“那不是什么莲蓬,那是狗头籽,活该!谁叫你刚才吓我来
着?”随后,仍吃吃地笑。
  “狗头籽是什么?”“那是长在湖里的另一种植物。样子跟荷花差不多,但叶子软塌塌的伏在水面
上,不像荷叶那样高出水面。它结的籽也有点像莲蓬,这东西长得像狗头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狗

头籽。样子是难看了点,果实是一样能吃的。只是身上长满了硬刺,十分锋利,只要轻轻一碰,保准你
就会扎出十多个血孔出来。怎么样,你的手破了吗?疼不疼?”“那它浑身是刺,你们又如何去吃它的
籽?”“很简单!等到它熟了的时候,我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在水里一捞,它就断了,在水面
上飘着。我们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钚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么大,硬得不得了,简直是包了一层铁!
可却比菱角有味。”小韶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谭功达闻到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
栀子花,又有点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都被狗头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扎哪一
个,只是把它捏在手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谭功达说,“我来到花家舍的这一个多月,一连去了五次公社,可
每一次都没有遇见郭从年书记。我也曾通过办事员小徐正式提出与他见面,可每次都遭到小徐的搪塞和
拒绝,郭从年似乎在故意躲着我。”“你这个人太多心了。在我们花家舍人看起来,这事一点不奇怪,”
小韶喃喃道:“他不可能见你。”“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小韶略略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因
为在花家舍,几乎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他。”“什么叫”真正见到过他“?难道他会隐身术?”“我的意
思是说,你即便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比如说,公社里有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间办公室,那
么多的大小官员和办事员,我是说,也许你早已和他见过面,握过手。”“你也没有见过他吗?”谭功
达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着黝黑发亮的湖水,把一条腿吊在船外,轻轻地踢打着水面碎碎的
波光,“刚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来工作,我毕竟只有七八岁。”“那么大人呢?大人一定见过他,
对不对?一定会有欢迎仪式之类的场合……”“我们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比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们
都完全有可能记不清了,何况十年?不过王海霞据说不久前见过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里扮演喜
儿的演员。受到郭书记的亲自接见,对花家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海霞说,郭书记的头发
像舞台上的喜儿一样,是银白色的,披挂在肩头,这是由于他深居简出,缺乏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仍
然像婴儿那样细嫩,而富有弹性。她还说,郭书记在接见她和几个劳动模范的时候,是坐在一只轮椅里,
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递给海霞,对她说:”干得好,小姑娘!“可我认为王海霞是在吹牛,因为有谣传
说……”就在这时,谭功达看见远远的岸边,手电的光亮一闪,出现了几个说话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
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赶紧把头低下!”小韶小声地朝他喊,“是村里的巡逻队。”谭功达本能地一低头,就感到那两
束手电的光亮从他头顶上掠过去了。
  “大概我刚才的一阵狂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韶低声对他说。还好,巡逻队员用手电在湖面上
乱晃了几下,很快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有谣传说,郭从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得肺结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隐瞒了他的

死讯,密不发丧。”“什么考虑?”“在公社社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最起码,对社员们的生
产积极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郭从年毕竟是花家舍的设计师和缔造者。尽管谣言在村子里沸沸扬
扬,我们从来都不相信它是真的。这是站不住脚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里或地委当然会
立即给我们派一个新的书记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每年的元旦之夜,郭从年还要向公社的
全体社员发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献词,他的声音通过村里的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那么饱满,
那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
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小韶将一只莲蓬递给谭功达。看他不敢伸手来接,就笑了起
来,“傻瓜,这是真莲蓬,不会扎手的。”“谁是101?”谭功达掰开莲蓬,从里面抠出一枚莲子,
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点涩,但也有点甜。小韶刹那间变得脸色惨白,目光迷乱,似乎有些后悔刚才
说漏了嘴。
  “101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嗨,我怎么跟你说呢?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
一早我还得去山上打靶呢。”“是军事训练吗?”“是公社基干民兵的例行训练。”小韶说。
  她已拿过木桨,转过身去划水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边。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
谭功达一把。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枚手绢,犹豫着要不要将手绢还给她。
  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变得心事满腹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毛女》的演出早已
散场,现在的打谷场上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他们走到通往向阳旅社的栈桥边,谭功达停下脚步,向
她告别。
  “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他顺便问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没有注意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大烟囱?”“对,那是有一个大烟
囱。”“我家就住在烟囱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公社怎么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劳动力,还
是贡献大小……”“抓阄。”小韶干脆地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谭功达笑了笑,“那个烟囱是干什么用的?我到了这里这么些天,怎么从来没
见它冒过烟呢?”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细。她的笑声引发了村中的几声狗
叫。
  “不冒烟就对了,要是每天冒烟,那还了得。”“为什么?”谭功达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那是公社的殡仪馆。”5在黄昏的落日中,到达了银集。已经是秋天了,树上的叶子都黄了。这
里人烟稠密,市镇却很破败。每一堵墙上都有红漆刷成的标语,不时可以看见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过。
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虽然还没有人前来询问,却似乎对我的来历大为疑惑。心里不免疑神疑鬼,因
此不敢在市镇上落脚。
  镇子往东约三四华里,有一个大水库。这个水库比没有完工的普济水库还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

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边际。我在水库大坝泄洪闸一侧的涵洞里过夜。洞口有一丛野蔷薇。我的身上还
剩下八角钱,这八角钱还是前天我在一个砖窑厂搬了一天的土坯换来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现在
有点发烧,浑身骨头痛。我只有把脸贴在长满苔藓的洞壁上,才会感到清凉。如果水坝突然放水,我就
会像一只蚂蚁顷刻之间被冲得无影无踪。要是这样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变得十分虚弱,有时候想想,还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这样的挣扎对我来说毫无
意义。可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甘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也许是为了活着再见到你,可见到你又能
如何?这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念头,可我丢不掉它。躺在涵洞里,我就会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边,
该有多好!哪怕什么话都不说。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我的父亲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随后被枪决。
我母亲在得到消息的当天就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个人。
母亲的尸体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只绣花鞋,还有一滩尿迹。那只绣着蝴蝶的绣花鞋也是湿漉漉的。我
抱着那只鞋子,想到母亲临时前还在撒尿,就感到难为情。为了怕凶恶的邻居来责骂,我甚至不敢哭。
好在后半夜下起大雨来,我的哭声再大,也不会有人听见了。
  这儿很安静,从涵洞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满天的夜空,以及大坝之下大片的滩涂。很多当
地人正提着蟹灯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着的,似乎一觉醒来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
我的姑妈雇了一辆牛车,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在车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脸。可整整一天,
姑妈铁青着脸,一句话都不跟我说。车到了戚墅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姨妈对我的一番告诫。出于对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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