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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第36节

橡皮头,戳了戳她的胳膊,让她去看。没想到,汤雅莉很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一把抓过那张纸来,飞
快地写了一句话,递给她,佩佩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对不起,现在正在开会,有什么事请你开完会再
说!!
  望着那两个惊叹号,姚佩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渐渐地,她的目光就有些呆滞,脸上火辣辣
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悲哀地意识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围困的小岛,任何一
个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隐秘,无法触碰。从现在开始,坐在她身边的这个汤雅莉,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以
自诩为落后分子为乐、与她沆瀣一气的姐妹了。再好的大观园,也会变成一片瓦砾,被大雪覆盖,白茫
茫一片。佩佩觉得自己的内心黑暗无边,而其中最珍贵最明亮的那一缕火光,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往后,
她必须一个人来面对这个让她颤栗不安的世界了。
  她听见钱大钧吞吞吐吐地宣布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由谭功达上台作公开检查。当钱大钧提到“谭
功达”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似乎自己的老上级虽然已大权旁落,却仍然余威犹存。会
场上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佩佩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一幕。可是她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坐在
门边的一个干部向白庭禹报告说,会议刚开了没几分钟,坐在台下的谭功达就起身走了。白庭禹似乎颇
为尴尬,他赶紧与坐在身边的杨福妹说了句什么。佩佩看见杨福妹迈着她那肥胖的萝卜腿,从主席台上
下来,急火火地走了。她大概是找谭功达去了。
  时候不大,杨福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走到主席台前,踮着脚,在白庭禹耳边说了句什么。
白庭禹又侧过身去,与金玉交谈,金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会议中断了二十多分钟,钱大钧脸色铁青地
宣布散会,大家回办公室继续上班。
  姚佩佩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有些暗自庆幸。她跟了谭功达这么些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谭功达
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正在犹豫着在散会之前,要不要与汤雅莉打个招呼,可当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椅子早已经空了,汤雅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姚佩佩走进办公室,看见谭功达把办公桌的两个抽屉都搬了出来,正在那儿整理自己的东西。他显
然对今天的会议早有心理准备,看上去倒是一脸轻松,见姚佩佩抱着一堆文件进门来,谭功达对她笑了
笑:“让我作检查,凭什么让我作检查?撤老子的职可以,让我检查,门都没有!”他见姚佩佩没有答
话,又道:“你知道刚才杨福妹来叫我去作检查,我是怎么回答她的?”“您怎么说?”“屌!”佩佩
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倒觉得莫名其妙地畅快。他要是不当官,也许就能变得聪明一点。
这傻瓜被撤了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赶紧放下文件,忙着过去帮他一起整理东西。谭功达随手将
一大摞捆好的信件从桌上推过来,让佩佩拿到盥洗室去烧掉。
  “全都烧掉吗?”“全烧掉!”谭功达道:“这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成天写什么匿名信……”
“可是……”姚佩佩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红了脸,“其中有几封是我写给你的……”“你?”谭功
达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声音一下子变得温柔而暧昧,“真的吗?那,那我们,把它找出来?”“不用找
了,都是骂你的话。”佩佩低声道。他竟然对那些匿名信毫无印象!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拆看!看来自己
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花了。要是再有一点耐心,再等上三、四分钟,苦楝树上的阴影说不定就会移走的…

  “你写过几封?”“记不清了……”“我们天天在办公室见面,你有什么话还不能当面说吗?干吗
要写信?”“您说呢?”……
  正在这时,钱大钧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一脸尴尬地看了佩佩一眼:“姚秘书,你出去一
下,我和老谭说几句话。”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谭功达朝她使了个眼色。佩佩只得从椅背上拎过她的
包,出去了。
  她听见钱大钧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姚佩佩回到家中,见姑妈满脸堆笑,面有喜色。她笑嘻嘻地盯着佩佩的脸,笑得她心里发怵。随后

姑妈捉住她的一只手,神神叨叨地将她拉到客厅的椅子上坐下,拍着她的手背,说:“闺女,这么大的
事,你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姚佩佩满脑子都是谭功达被撤职的事,满腹焦忧,心神不定,见姑
妈这一问,便吃了一惊,忙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让姑妈这么高兴?”她姑妈假装生气地把她手一推,
嗔怒道:“死丫头,到现在你还想瞒我!政府派来的两个做外调的同志已经向我透了底了。”姚佩佩一
听说“外调”两个字,头一下就大了。她用手捋着肩上的背包带子,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巷子口碰到的
那两个陌生人。她起先还以为是姑父单位的同事呢,原来是为自己的事而来。
  “今天下午,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找来了。一进门就掏出本子来,问这问那。我问他们到底想了
解什么事,他们就说,只要与姚佩佩同志有关,所有的事都不应该向组织隐瞒。我当时就是一愣,还以
为你在单位犯了什么错误,再看了看那两人的脸色,慈眉善目,态度也还和蔼可亲。我一边用一些不相
干的事来搪塞,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之前,我什么话都不会跟
他们说的。那位年轻一点的,毕竟历练不深,经不住我再三盘问,便道:”是省里要调姚佩佩同志去工
作。“我一听说你要去省里工作,这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我把你夸得像一朵花似的,反正闭着眼睛瞎
吹呗!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会飞的。那两人可真傻!我的话他们还真信!说什么他们就记什么。
我又问他们,我们佩佩若是到了省城,会给安排个什么工作?那年纪稍长一点的倒是口风很紧,他说他
也不清楚,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材料。你这个丫头,虽说摊上了那么一个反革命家庭,倒是命硬,哈哈。
你是哪里修来的这个福分?天上掉下一块金子来,怎么偏偏就砸在你的脑袋顶上?”她正这么眉飞色舞
地说着,姑父也下班回来了。姑妈立即就丢开她,围着姑父,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姑父也挺高兴的,少不了又把佩佩叫到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勉励教训了她一通。末了,姑妈又将她拽到
一边,低声对她说:“不过,那两人倒是问起了你的家庭历史。详细地盘问你爹被镇压、你妈上吊的事,
我起先还想替你瞒天过海。可那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去呢,也不知要不要紧……”姑父满不在乎地插
话道:“这个你不懂!不碍事的!她爹是她爹,她是她!我们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
个人表现……”“你少跟我”我们我们“的!你他娘的又不是政府!”姑妈笑道:“不过你这话倒是不
错。做外调的那两个同志也是那么说的。”说完,姑妈喜孜孜地去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吃饭的时候,姑妈嘱咐她,待会到楼下唐拐子的裁缝铺去量一下腰身,下午她从箱子里翻出几块布
料来,要给佩佩做几件衣裳。
  “这么急?你这个人呀,见了风就是雨的,现在才刚刚做外调,离正式调动还早着呢!哪里就耽误
了你给她做衣裳!”“话是这么说,还是早一点预备的好,佩佩你说是不是?”姚佩佩说她这会儿头痛
得厉害。而且她还要写一个入党申请书,是昨天杨福妹特意嘱咐的,明天一早就要交的。姑妈听说她要
入党,又见侄女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便没再坚持。姑父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对佩佩道:
“怎么,佩佩要入党啦?”姚佩佩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哎,我哪有那么高的觉悟啊,哪有什么

资格入党!还不是他们给逼的。”姑父一听她这么说,当即脸色陡变,放下报纸,正色道:“新鲜!入
党还有人逼你?”姚佩佩便把杨福妹如何让她写入党申请书,她如何不愿意写,杨福妹如何跟她说,这
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而且明天一早就让她交上去等等细枝末节,说了一遍。姑父气得浑身乱抖,直
着脖子喊道:“还有这样的事!入党是内心的一种纯洁自然的要求,怎么能强迫命令!我劝你不要写,
不仅不要写,还要把这一情况及时地向上级党组织反映,这是严重的违背党章的行为!”“放你娘的臭
狗屁!”姑父正说得得意,不料姑妈把桌子一拍,跳了起来:“人家领导让她入党,管你屁事!还不是
指望她进步!你他娘的吃硬饭、拉硬屎,却不会说人话!这些年,入党申请书我看你至少写了十七、八
封了,可是顶个屌用!你别他娘的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了!你要是早早入了党,那个副校长也不会给
人家撸下来了。”姑妈一旦骂起人来,便有一种回肠荡气之美。不知为什么,佩佩听了,虽说满嘴脏话,
总觉得心里痛快无比!
  姑父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了。他把饭碗一推,抓起一只蒲扇,呼啦呼拉地乱扇一气,一个人下楼散步
去了。
  整整一个晚上,姚佩佩都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看着桌上的一叠信纸发愣。她的姑妈兴奋劲还没过,
不时推门进来,跟她说话。一会问她入党申请书难不难写,一会又趴在她肩上柔声道:“佩佩,你到了
省城,当了干部,会不会就不认我这个姑妈了?我以前对你狠了一点,言语上或许有个山高水低,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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