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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75节

  高田叹了口气,说:“苏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

  “等见了你自己询问吧,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个城镇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垒透出的灯光犹如凶神恶煞的眼光监视着这块地面,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争岁月。

  苏原对小城的街区很不熟悉,何况又是不见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转两拐就迷了路。他渐渐觉得这是高田有意达到的效果。他问高田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高田说你不必多问,知道太多对你对我都没有益处。

  高田对北野说了谎,这一点苏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将他带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个军官下围棋。那军官是苏原在刑场上见到的那个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苏原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苏原曾于业余时间钻研过围棋弃法,从技艺上说差不多已经入段。只看了几着,苏原便看出两人棋艺平平。当看到北野明显投错一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哦”了声。这一声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转头看看苏原,说苏原君有高明之着?苏原慌乱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将北野这句其实已被高原听明白了的话翻译出来,苏原连连摇头。北野笑笑,说改日和苏原君对奕一局。高田又翻译出来,苏原仍然摇头。这时高田便向北野报告,说刚听说城里出现痢疾病例,他要和苏原去查看一下,采取措施,否则在城里蔓延起来,殃及部队,后果严重。北野挥挥手算是应允,高田便赶紧带苏原出了司令部。苏原从高田对北野的欺骗似乎觉出他是日军里一个神秘人物。

  高田终于在一条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踏上台阶敲了几下门。等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随之听一个男人沙哑的本地口音:从集上割肉回来了吗?高田回应:没割肉买了鱼。里面男人的声音:买的什么鱼?高田回应:偏口鱼。苏原觉得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买回什么偏口鱼?

  门开后,显出一个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苏原能分辨出是个上岁数的老人。高田和苏原走进院子,门又被关上了。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高田和苏原走进屋后,那老人便在外面将门关严,自己留在院里。

  穿过堂间走进右侧的一间住屋,苏原看见一个青年人斜倚在被窝里。油灯下,他的脸色极其惨白,像糊上一张白纸,由此也显出一副清朗模样。青年人见了高田连忙欠身招呼说:“恩人来了?”说完又将目光转向苏原。高田介绍说:他是你的同胞,是医生,今天请他给你看看伤口。你这几天感觉怎样?”青年人说:“愈来愈好,伤口已收了疤。”

  青年人脱下上衣,苏原见他的胸部缠绕着纱布,纱布很干净,没有血迹。苏原看了高田一眼,便走近炕沿,伸手在青年身上一层一层往下解纱布,当纱布完全脱下来后,他看到青年人的左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疤,这位置让苏原惊讶不已,他问道:“是枪伤吗?”青年人说是。苏原又问子弹是从前还是从后射进去的?青年人说从背后。苏原又让青年人转身让他看,果然看到一块比胸部那块略小些的疤痕。从前后这两处对应的伤口看,子弹无疑穿过了心脏,而这个青年人竟没有死,真是不可思议。

  高田说:“他是被日本人枪决的,那时候你我都在现场。”

  苏原吃惊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高田说:“你应该记得的,那个村庄那次夜袭,第二天白天五个中国老百姓做为嫌疑犯拉到村外河堤上枪决……”

  这件事苏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转向青年人问道:“你就是被日本人枪决的人吗?”

  青年人说:“是。”

  他又问:“那你怎么又活过来的呢?”

  青年人指指高田,说:“是恩人救了我。”

  苏原质疑地看看高田。

  青年人又说:“枪响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看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为我治伤的恩人。”

  苏原问高田:“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高田说:“我已对你说过,我是反战的日本人。”

  苏原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真的是从枪口下活过来的?”

  高田说:“正是这样。”

  苏原不语。

  高田说:“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是啊,一个深晓人体构造的医生怎能相信子弹穿过心脏而未导致死亡?问题是子弹没有穿过心脏,是擦着心脏下端的边缘穿胸而过,就这样。”

  苏原紧盯着高田:“你是说射手的瞄准出现偏差?”

  高田摇头说:“日本兵个个枪法很好,又隔那样近,哪会出什么偏差呢?”

  苏原说:“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击中心脏?”

  高田没立即回答,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

  高田转向青年人说:“你的伤已经不需要再治疗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问你的名字,可我们俩是有缘份的。你说是吗?”

  青年人眼里聚了泪,在灯光下闪亮,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

  高田伸手拍拍青年人的肩,声音低沉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无计其数,罪恶深重,我所做的不能弥补其万一啊!”

  苏原的心被高田的话触动,可他没说什么,只是向青年人问道:“你要回自己的村子吗?”

  青年人摇摇头,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日本人枪毙了,我已经‘死’了……”

  苏原一怔,又问:“那你又能到哪里去呢?”

  青年人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参加抗日队伍,打日本鬼子。日本人刚打过来的时候,村里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抗日队伍。我没去,我胆子小,心想老百姓万般不如个平安。可想平安日本鬼子不给平安。那天夜里听见枪响我连大门都没敢出,日本鬼子硬是说我给抗日队伍通风报信,拉到村外去枪毙。‘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真的不怕了,你信不信?”

  走在街上,苏原耳畔仍回响着那个死而复生的青年人的话: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你信不信?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因为他没像他那样“死”过一回。可是在内心,他倒真的希望能像青年人那样死去一次,用死洗刷尽身上的屈辱,然后迎来心中企盼的涅槃。

  7

  北野弈棋时卜乃堂翻译官正在隔壁,他听见高田向北野报告要和苏原一起去查看痢疾,顿时暗喜。他喜的并非痢疾而是苏原的妻子牟青,他想趁苏原不在时到她那儿去。

  也许唯有汉奸卜乃堂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将并非是医生将苏原的妻子一起带走完全是出于一种秘不可宣的目的。在苏原家中,他看见了苏原年轻妻子那楚楚动人的容颜,这容颜叫他怦然心动,不能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说这世上确有某种诱惑可令他行善或作恶,那唯有女色。他对女色趋之若鹜,却带有某种病态,这病态的表现便是挑剔。不仅一般女子不能使他入目,哪怕再娇艳的女子他也能一眼便看出暇疵,在长期浊居日军军营的压抑岁月里,像这般对一个陌生女子动心并生出歧念,实为罕见。每当慰安妇来到军营,日军将士便如同迎来节日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进去发泄一通。他却漠然以置。他虽是中国人,北野也给予他与日本人同样的待遇,可对于异国女子,他在心理上难以接纳。那种地方他只去过一回。即使这唯一的一回他也没做成什么事情。他觉得那个清秀的日本女子下巴有些短促,这美中不足便使他如鲠在喉。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漫不心地看着那女人一件一件从身上往下脱衣,当脱得干净了,他丢下张票子便走了出来。日本兵可以将任何一个遇见的中国女人的裤子剥下来奸淫,事实上他也有机会这么干,但这种事他确实没有干过。他那干枯的心田似乎在等候一个雨露般女人的浇灌。而当他看见苏原的妻子时便蓦然意识到这个期待已久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面前。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他清楚,如果这次擦肩而过,怕今生再也不会得到这样可心的女子了。于是他努力说服高田军医将这个女人与他的丈夫一并带走。

  自随北野到莱阳驻守的三个多月中,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惦着那个让他倾慕的女人。但他并不崇尚纯精神的柏拉图式恋情。他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这种人对事物总有某种程度的偏执。在学校读书时,学校每周举行一次舞会,教职员工和大年级学生视为节日。而他一次也不参加。他有自己的“理论”,认为男女以跳舞的方式调情是对人精神的亵渎,是卑琐虚伪的情感窃求。男女之间的关系要么无爱无缘旁同路人,要么有爱有缘灵与肉二者完全结合,非此即彼。也许正是这种极端的情爱观点导致他至今孑然一身。

  司令部与苏原夫妻住处一街之隔,卜乃堂一撂脚就过去。别看这么方便,可平时单独见牟青一面也很不容易。做为北野的翻译,他必须紧随其左右。只在北野不需要他时才有一点自由。

  卜乃堂敲了门。

  只要丈夫不在家,牟青总是在里面插上门栓。有人敲门先问明是何人,然后告之丈夫不在家。她不轻易开门,今番听到是卜乃堂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门开了。尽管她对他十分鄙视,可她总不能忘刑场上他为她遮挡的那一幕,她领他一份情,一份既辨不清颜色又说不出味道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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