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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70节

  山里天黑得早,却黑得慢。瞑色笼罩着谷地,似一成不变。队伍在这茫茫瞑色中向前移动。谷底已不再有冰,卵石隐藏在厚雪下面,不时听到车轮与石头的撞击声。这时人已不再有饥饿的感觉,甚至也不再有寒冷疲劳的感觉,精神好像已离体而去,只剩下僵硬的躯壳,机械地向前挪动。

  一声狼嗥,像骤起的狂风在谷间撺起,刮向四周。这疹人的声波令那些僵硬的躯壳冷丁一颤。接着又是一声长嗥,所有人的眼都在苍茫的雪谷中搜寻。老古眼尖,他首先看见那只立在前方谷地中间的狼,它正瞪眼望人,不肯让路,大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入之势。老古下意识地从车上捞起枪,向狼瞄准。“不行啊老古。”赵武连忙阻拦。“不打死它,它会招来一大群的。”老古说着推上了枪栓。狼还站在那里不动,见人停下来,它竟示威般又向前走过几步。人们屏声顿息地盯着它,等着老古的枪响。可枪一直不响。“咋啦,老古?”赵武忍不住问道。“操他妈,完啦!”老古生硬地说,“手指僵了,怎么也勾不倒枪机。”“啊!”所有听见老古话的人都不由惊叫起来。小山闻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问周若飞。开始周若飞并没意识到事情内中的意义。遂如实相告,说:“那人的手指僵了,压不倒枪机。”昏暗中小山的眼倏地亮了一下,他沉静一下,对周若飞说:“周,你看见前面半山腰的灯光了吗?”周若飞点点头,他看见小山所指的地方有灯光在闪烁,虽然光亮很微弱,但在昏黑的山峦背景下清晰可见。小山不等他回答又说:“那里就是皇军驻扎的山神庙。周,他们的枪没用处了,真是天赐良机!咱们一起往山上跑吧,我们行了。”周若飞听了小山的话,头嗡地一响。这瞬间他的眼前陡现大年夜的情景。那是他和小山失去的一个机会,不想现在机会再来。他的心激动得狂跳,简直要跳出嗓门一般。他不由朝身旁的人群看看,他们都一齐盯着仍然无法射击的老古,对他和小山无所顾及。“周翻译官,跟着我跑,听见了吗?!”小山向他吼叫。他看见小山眼里那久违了的凶光,这山光像利刃一般刺得他身体一震。“不行!”他说,“我们和他们是有交易的,不能单方面毁约。”“笨蛋。”小山咬牙切齿道:“他们完了,管他傻瓜交易!”小山为赢得时间遂放弃对周若飞的蛊惑,独自拔腿朝前跑去,直冲着那只拦路的老狼。待周若飞呼出一声:“鬼子跑了!”小山已奔到那只狼前面。那狼冷丁见有人奔它而来,且气势强悍,竟怯懦地向旁边山壁处逃窜。直到小山跑出二十几步远,这边的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时惊恐万状。赵武向古朝先大吼:“老古我操你妈!开枪!快开枪!!”老古嘴里发出要哭的声音,可枪还是不响。赵武一把将枪从老古手里夺过来,一边追鬼子小山,一边瞄准。“完了,这遭完了。”赵武在心里哀号,他的手指同样按不倒枪机。他不停止追赶,鬼子小山跑得很快,瘦小的身影在瞑色中一跃一跃,像一只灵巧的狼。赵武紧追不舍,后面的赵志也带着人上来,还有一瘸一拐的老古。老古行为怪异,奔跑时将一根手指含在嘴里,这让人会联想到那类喜欢吃手的孩子。他吃得还很执著,即使摔倒在雪地上,也保持着那一成不变的姿势。渐渐进入山谷的内里,夜的阴影回合,映着雪光,仍可看到那个逃逸鬼子一跃一跃的身影。半山腰山神庙里的灯光已十分清晰,静夜里还听得见里面哇哩哇啦的叫喊。这对于鬼子小山无疑是旗帜,是召唤。激励着他向那里疾速投奔。后面的赵武却已经体力不支,十几步开外都能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摔倒。爬起时可看到他的身体摇摇摆摆,像另一个老古。“老赵,”他听人在后面喊,“你停下,把枪给我。”是老古。可他不肯停,像没听到老古的呼喊。直到再次摔倒在地,老古才追上他。还有赵志。“我行了,这遭行了。”老古说着从赵武手里夺过了枪,以极其熟练的动作卧倒在地,并迅速向远处已开始爬山的鬼子小山瞄准。接着枪就响了。一缕火花在黑暗的谷地闪电般地耀亮,又闪电般地熄灭。鬼子小山的身体在山坡上凝固了一瞬,随之像一块石头滚落下去……

  不知是什么时辰,也不知到了哪里,赵武只是机械地在雪中向前爬行。他的周遭是雪的世界,一个无天无地无边无际的大雪窝。他的神智已不太清醒,只朦朦胧胧记得自己告诉大家不要在雪谷中停留,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赶往于家夼。他和于家夼的村长是拜把兄弟,找到他就有饭吃。现在他已不知其他人的去向,茫茫雪夜里各自去寻自己的生路。他也无力顾及别人,此时归他管辖的只是自己那具已接近于僵硬的身体。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过不了多会儿,便将他埋住了。他只能用驴打滚的办法从雪窝里爬出。可这要耗费掉好多的气力,后来他就渐渐爬不动了,他感觉自己的腿、胳膊已失落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副无法向前挪动的躯干。后来雪又将他覆盖住,他就不再动了。他顿时产生一种全新的感觉,他觉得在雪里面要暖和得多。是的,暖和了,像盖被躺在热炕头上那般。不动了,就这样了。他心满意足地想。这时他本可有充裕的时间想想一些事情,想想死去的老婆,想想儿子留根儿,还有新女人玉琴和早被他视为亲生女儿的扣儿。可没有,他没想这些,稀奇古怪,他想的竟是死了多年的爷爷,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头一次跟爷爷进山搂草的一桩事。头一次进山使他十分地兴奋,也十分地卖力。他和爷爷一起楼草,山上的草很厚,全是起硬火的松毛,他和爷爷搂了满满一车。傍晚要下山回家的时候,他对爷爷说要拉屎。爷爷问他能不能憋住回去拉在自家茅坑里。他说憋不住了。爷爷火辣辣地向他吼了句:“败家子。”接着又以长者的身份对他教导:“咱今日吃的是干粮,一点不掺假的粮食,这样的屎是长庄稼的屎,拉在外面真可惜了。可惜了!”他说他真地等不到回家了,不管爷爷怎么阻止,还是拉在山上。他回想这件事时,耳边不住响着爷爷那垂头丧气的话:“可惜了,可惜了,真地可惜了。”他就在爷爷无限痛惜的絮叨声中入睡了。

  自正月二十日村长赵武带着运粮队离开了村子,从此一去不返,其余的人也一个不见回村。村人大惊。料定是出了事情。特别是失踪了亲人的人家更是大悲大恸,一齐去找国救会长五爷要人。连古朝先连长的家人也来到石沟村。这场变故之后,五爷成了村里唯一的主心骨,他也十分着急。他从村里挑出几个青壮,组成一个寻人队伍。为确保寻找成功又忍痛拿出祭祀撤下来的供品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打发他们沿运粮队去时的方向寻找,他们没有白吃五爷的饽饽,尽心尽力搜寻,后来就走进那条喇叭状山谷。经几天几夜大风雪的山谷已完全改变了面目,整个地变成了一个大雪谷。他们在雪谷里几进几出,转悠了整整一天,既没有找到一个活人,也没发现一具死尸。放眼望去,通条山谷都是平展如绸的雪面,雪面之上光光亮亮,生灵无踪杂草不存,干干净净,他们只得失望而归。

  春天雪融,山谷由白变黑,当地人在谷中发现了尸体,陆陆续续总共发现了十几具,正是运粮队失踪了的数目。尸体一点也没有溃烂,完好无损,面目栩栩如生。但有心人很快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尸体的位置虽很分散,有的相距几里路远,可他们的头都冲着同一个方向,冲着隐于山谷豁口处绿树丛中的一个小村落。当地人自然知道,那村子是于家夼。

生命通道

  1

  战争至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始见到曙光。日军在中途岛、瓜岛和所罗门群岛连连失利;中国战场,中国军队继浙赣战役大捷,紧接又取得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胜利,毙敌五万六千余。这次大战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首次大惨败,致使日军自开战起一直保持的海陆空优势宣告消失,从而转入防御。第二年年初,日军又有数个师团在华南战场被歼。日本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在国会惊呼:“局势严重,需要吾人做最大之努力,本年可谓决战之年。”然而语出不久,日军又在鄂西、常德二战场失败,八万余兵员战死。是年,美军在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等地转入反攻,步步逼近日本本土,海上交通被切断,使南洋一带近五十万“南方军”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为此,日军大本营意识到在中国大陆打开一条与南方军的通道刻不容缓,于是要求中国派遣军抽调五个师团转用于太平洋方面,支援南方军;另以五个师团就地集结,作为日军大本营总预备兵力。然而由于战争形势的不断变化,至年底,日军扼守连接千岛群岛、小笠原、巽地和缅甸这一环形所谓“绝对国防圈”未取得成功,防线出现严重薄弱,于是又下令中国派遣军自一九四四年春从华北、武汉、广东分别开始进攻作战,击破国民党中央军,先行占领黄河以南、京汉铁路南段以及湘桂、粤汉两铁路沿线重要地区。这便是有名的被秘密称为“一号作战”的军事方案。为确保其“一号作战”的有效实施,日军大本营决定,给中国派遣军增加兵力,除可以重新使用预定调出的那五个师团外,又于一月至三月间下令新编十一个独立步兵旅团。其中两个旅团在日本本土编成,八个旅团在中国关内的滋阳、正定、汾阳、济南、宜昌、南京、安庆、阳泉编成,另一个则在关外铁岭编成。日军大本营命令,在日本本土编成的第八、第九旅团以及在铁岭编成的第十一旅团必须于四月底五月初抵达指定地点,并立即投入作战行动。

  四月中旬某天,由北野俊太郎率领的第十一旅团先遣队从辽宁半岛横渡渤海。由于船只原因,大部队在海边扎营候渡。按通常的原则,旅团司令应与大部队一起行动,但北野少将行前对彼岸战场形势做了深入研究,认为先遣队登岸后凶吉叵测,便执意随先遣队一起行动,以应付事变。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蔚蓝的天空与蔚蓝的海面在前方连成一片。季节已是春日,海风尚透着寒冷。被临时征用的“九州九”货船在海面平稳航行,高悬桅端的太阳旗在风中呼啦啦飘扬。这是一个惬意的时刻,兵士们在甲板上各行其事,尽情欢娱,时而响起悠扬的歌调,时而又响起为比赛摔跤助威的呐喊;北野旅团长则与几名军官站在船舷射击绕船飞翔的海鸟,迎着枪响,一只只海鸟坠于波浪之间,然后衣物状向船尾漂浮,直至消失于视线之外,而另一批饥饿的海鸟则不知死活地前扑后继,于是又赢来新一轮枪响。这次军事调动以一种海上旅游的方式进行,无论对于最高长官还是普通士兵俱感到十分振奋,如同进入忘我境界。直至望见前方一抹黑色的地线,方意识到又逼近厮杀不已的战场,心情顿时黯然。

  先遣队在一个叫龙口的码头登上陆地。曾考虑“九州九”是一条非武装货船,在有一个大队日军驻守的烟台上岸比较安全。但北野研究过的情报中特别强调烟台至铁路线间的莱阳、海阳一带有民兵游击队布设的范围辽阔的地雷区,不易通过,于是不得已改在龙口。按照预定计划,先遣队登陆后不在此等候,独自向半岛腹地深入,线路是经招远、平度、昌邑直达潍县,在潍县等候大部队的到来,然后乘上火车西行南下。从总体上说,这道宽阔的走廊属日军控制范围,尚为安全。

  部队在龙口宿营,稍事休整,第二天一早出发西行。

  渤海连接着两块地面,同时又连接着两个季节。那边冬的寒气尚未褪尽,这边田地里的麦子已接近黄熟,热浪阵阵,老百姓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北野的部下还穿着厚重的棉衣,扑身而来的燥热与潮湿使人人感到不适,得病般头晕、恶心、浑身乏力,步履艰难。如此捱过一日,第二天却又是另一副光景:阴云密布,不久大雨滂沦,兵士们棉衣湿透,负重如裹铁甲,在雨水中蹒跚行走,状如蒙人之舞蹈。尔后又雷电交加,声色俱厉于天地之间,忽而如当顶降落,忽而又如从一方横扫而过,惊人心魄。又捱过一日。再一天又换个晴日。雨后之日格外红艳,悬在头顶一个劲儿向下烤晒,地面蒸腾起一片黄浊雾气,雾气中散出一股熏人的恶臭,令人窒息,如同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场,北野的兵士倍受煎熬。偏偏祸不单行,许多人又染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足疾,如同被哪样毒虫叮咬般红肿,疼痒交加、行军时苦不堪言。军医们加紧诊治,却因不明病因难以下药,一筹莫展。北野本人倒平安无事,但作为肩负使命的最高长官,骑在马上望着如蝼蚁之动的队伍,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将眉头锁紧。

  这天天黑,队伍在一座村子宿营。北野的司令部占了村中的一座祠堂。祠堂有一个很大的院落,一株古柏挺立在院子正中,郁郁葱葱。这时晚霞已快褪尽,天空一片灰暗,成群的乌鸦在这灰暗中穿梭飞翔,发出“哇哇”的凄厉鸣叫。

  开过晚饭,北野叫人传来军医队长高田中尉,又叫来翻译官卜乃堂。这二人一起站在灯光下,反差甚大。高田军医三十四五模样,身材适中,面皮白净,卜乃堂却生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一个似书生,一个似武夫。其实卜乃堂也念过大书,虽也是三十几岁,经历却甚为复杂。

  北野先问高田军医足疾是否还在继续蔓延。

  高田军医答说是。北野面呈怒色,叱斥说:“帝国军人自应各尽本分,兵士打仗杀人,军医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可你们对区区小疾却束手无策,成何道理?”

  高田军医无言以对。

  北野又转向卜乃堂说:“卜,你是中国人,难道就没见识过这般害人疾病?”

  卜乃堂摇摇头,说:“中国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在这方水土上患病,怕只有这方水土上的医生才能医治。”

  北野似有领悟,说:“你的意思是找本地医生给大日本军人诊治?”

  卜乃堂点点头说:“是。”

  北野想了想,说:“卜你去找一个中国良民来。”

  卜乃堂应声走出祠堂,不一会儿带着一个五十几岁的村人进来。北野便开始盘问,卜乃堂在中间翻译。

  北野问:“这村里有医生没有?”

  村人说:“没有。”

  北野又问:“四下的村庄里有医生没有?”

  村人仍说:“没有。”

  北野勃然大怒,脸色极难看。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尉军官拔枪抵住村人的脑壳,一阵叽里哇啦。

  卜乃堂翻译说:“皇军不相信你的话,没医生难道你们得了病就等死不成?皇军说你不是良民,故意与皇军作对。他说你今天不讲出个医生的下落,就毙了你!”

  那村人吓得浑身颤抖,说:“离这儿八里的苏家泊有一位老中医,只是年岁大了,早就不出来看病了。”

  北野问:“这是不是说谎?”

  村人说:“全是实话。”

  少尉这才收起枪,北野转向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下达命令:“立刻让这人带路赶往苏家泊,将老中医找到带回。”

  二人不敢怠慢,赶忙从军中挑出一拨儿健壮兵士,匆匆钻进黑沉沉的原野之中……

  2

  大约就在北野少将带领部下登上“九州九”那一时刻,苏家泊老中医苏子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归于黄泉。那个被北野审讯的村人并没有说谎,苏老中医确已染恙多年,连本村人都极少见他那身着蓝布长衫的瘦长身影。

  大约也就在北野的军队在龙口登上了陆地的那刻,苏老中医的儿子苏原带着年轻的妻子回到苏家泊。他回得迟了一步,探病变成了奔丧。苏原是苏老中医唯一的儿子,在青岛一所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做外科主治医生。

  在苏原回到家之前,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已先他从各处赶来。另外还有一些本家亲朋帮忙张罗,丧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老中医七十而终,也算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因此整个殡丧过程没有过浓的悲哀气氛,如同大家齐心合力安排老人做一次离家远行。苏老中医躺在灵床上,十分安详,只等着儿子回来为他入殓。只因未看老父生时一眼,苏原内心很是悲痛。苏原的妻子牟青是城里女子,不谙乡俗,苏原只能一样样教她,比如怎样叩头,怎样啼哭,以及如何与各等辈份的亲朋叙礼。牟青是聪慧女子,凡事一点即明,无庸赘述。只一天过去,一切均做得恰如其分,赢得婆婆和众多亲朋的满意。按照苏老中医生前的嘱咐:战乱年月,丧事一切从简,不请吹鼓手吹打,不请僧人做功德,灵柩在家不可超过三日。苏老中医在世时,家人未曾违背过他的意愿,临终之言更是遵照不误。于是便在苏原回家的第二日将老中医安葬于苏家茔地。也就是在这一晚,日军军医高田和翻译官卜乃堂来到苏家泊。

  他们将苏原和他的妻子从家里带走。

  离开苏家泊大约是晚上十点钟光景,天上悬挂着半轮月亮,照得远远近近的山峦朦朦胧胧。夜风太冷,抑或还有惊吓,苏原的妻子牟青浑身簌簌发抖,苏原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妻子披上。在离家之前,苏原曾强烈要求留下他的妻子,让他一人跟他们去。但没被容许。日本兵按惯常战术兵分两队,苏原和牟青被夹在两队中间,还有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一路上所有人都缄口不语,默默行走,只有脚步声向四方传递。这条路苏原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可在这样的深夜走还是头一次,他感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为自己,更为妻子。

  在远远望见日军宿营的那个村子黑黝黝的轮廓时,忽然听到了枪声,开始很稀疏,转瞬便密集起来,枪声在静夜里显得很尖厉、很刺耳。枪声来自村里,同时又看见爆炸的火光。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队伍停止了前进,在原地等待事态的明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下来,爆炸声也不再有,唯见一两处房屋在燃烧,火舌舔着阴冷的夜空。队伍又开始前进,速度增加了许多,快到村子时,几乎变成了跑步。

  进了村,只见街上呈一派战斗过后的景象,被打死的日本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尸。受伤的在呻吟叫骂,医务人员一边包扎一边指挥兵士抬往临时救护所。着火的房子天灯般照耀着街上的情景,没有人救火,也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踪影。

  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没在街上耽搁,带着苏原夫妻急匆匆地赶到北野所在的祠堂,北野正在大发雷霆,斥骂几名站得笔直的军官,军官们一面“哈依哈依”地接受训斥,一面不失时机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苏原读大学时修过日语,他听出的事体是:刚才的战事是遭受从泽山上下来的一股抗日队伍的夜袭。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村子,先摸了村西的岗哨,然后冲进村,对正在睡觉的日本兵开火,乱打一通,等日军清醒过来,游击队已经撤走。日军只在村口抓到两名伤了下肢的游击战士。日军伤亡惨重。

  北野挥手退下军官,余怒未息。高日军医正在要向他报告苏家泊之行,这时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一名少尉军官,向北野报告说抓到的两名游击队员已自杀身亡。北野愣了一下,说捆绑了怎能自杀?少尉说他们互相咬断了手腕上的血管,岗哨在月光下发现从屋里流出一道红亮的溪流很是诧异,开门查看,这时俩人已死,少尉报告完,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包括愤怒不已的北野。苏原尽力保持平静,做出什么也没听懂的模样,而心里却是十分惊骇。作为一个医生,他清楚这种自杀方式是多么惊心动魄而又不可思议,只有充满视死如归勇气的人才能实施并达到目的。苏原嗟叹不已。过了一会儿,高田军医开始报告苏家泊之行,请示北野如何处置。北野目光不善地打量了这对中国夫妻一眼,说先关起来,天亮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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