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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60节

  那一时刻,他的神智一如他的视觉,一片迷惘,懵懂中他觉得是置身于日本家中。那香味儿,那女人的话语唤起他遥远的记忆。在父亲偶尔外出或酣睡于酒醉中时,他的家便呈出一种难得的和谐气氛。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围坐在桌边,边吃饭边议论着各种话题。他的大姐吉子总是在大家出现分歧时充当调解人角色,柔声细语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这种时刻就给他们除父亲之外的一家人带来无限的喜悦。而离家出走后,这一切就成了经常索绕于他梦境中的温馨的记忆了。

  “你行了,小山,这遭行了。”周翻译官的声音,蹩脚的日本语。他听见这话的同时,眼前也渐渐显出了形影。他发现这里不是日本茨城的家,是关押他的肮脏不堪的磨房,面前站着那个审讯过他的中国人,他手里提着一个柳条篮,好闻的香气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是女人,她是谁?怎么不见了?”

  “小山别管那么多,都什么时候了还存那么多心思。”

  赵武问:“你们叽哩哇啦个啥?”

  周若飞说:“他问是什么饭这么香。”

  赵武哼了声,从篮子里拿出一叠黄灿灿的煎饼,递给周若飞,说:“给他,狗日的糟践中国人有功,吃小灶哩。”

  “纸?”小山以惊疑的目光盯着从赵武手里传递到周若飞手里的纸样东西。

  “不是纸,是饭,叫煎饼,你吃吧。”周若飞把煎饼递在小山手中,小山像捧刺猬似地怔怔盯着这怪异的会发出香味的纸,没吃的意思。

  赵武有些紧张,他担心的事情正在酝酿着。他忍不住朝周若飞吼:“告诉他,这样的饭大财主都不得顿顿吃,他个日本俘虏还挑拣个啥!”

  周若飞一边翻译给小山听,一边盯着他手里的煎饼不放,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虽说这两天他一直吃那种难以下咽的地瓜杂和饭,不敢绝食,也不敢言声。可他吃得很少,基本是处于饥饿状态。眼下闻着这香喷喷的粮米味儿,从身体到精神都倍受煎熬。他可怜巴巴地看了赵武一眼,说:“这个日本人从未吃过煎饼,不认,我吃给他看咋样?”

  赵武一开始没听明白,明白过来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教鬼子吃煎饼,亏你龟儿子能想出这等的好差事。就是有这种好差事也轮不到你啊!这念头在脑袋里一闪,他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不可遏止地翻搅起来,十分难受。他压抑住自己的欲念,朝周若飞点了下头,周若飞心领神会,如同得了圣旨般飞速从小山手里揭了一张煎饼往嘴里塞,边嚼边对小山说:好吃,真好吃。他一连吃了三张才识趣地罢手。

  “好吃的纸?”小山仍将信将疑。

  周若飞教导他说:“告诉过你这不是纸,是煎饼。煎饼是御膳之一种,御膳就是中国皇帝吃的饭,这个就是黄金饼儿。连中国皇帝都能吃的饭还委屈了你?吃吧吃吧,你不吃我就全吃光。”

  小山又踌躇片刻,就吃了。开始吃得很小心,像尝药似的,可等吃出了滋味儿,就大咬大嚼起来,犹如饿狼嗟食。赵武看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可气归气,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就离开了厢房。

  小山吃完煎饼又喝了一大碗水,“完”事大吉,脸上渐渐现出得意之色。“周,我胜利了,胜利了,他们失败了。皇军是战无不胜的。”

  周若飞不由打个寒噤,他一下子想到那则著名的《农人和蛇》的寓言,小山就是那蛇,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蛇。他断定这个家伙往后还会死硬到底,那就把他连累惨了。想当初自己给日本人做事本不情愿,这遭被俘他希望能借机顺坡滚驴,弃恶从善,可小山一味地胡闹,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命运。按中国人的说法,他和小山是一根绳上挂的俩蚂蚱,他心想不能让小山由着性子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得制止他的不轨行为,警告他,对他晓以利害。他想想说:“小山君,我问你一句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是想活着回日本老家,还是死在这中国小村庄?”

  小山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若飞说:“意思很清楚,是死是活到了需要选择的时刻了。”

  “大日本帝国军人没有自己个人的选择。”小山说。刚吃饱饭的小山,似乎增添了力气,话音铿锵有力。“如果要有选择的话,那唯有服从天皇的意旨。”

  周若飞问:“那么此时此刻,天皇的意旨是什么呢?”

  小山诘住,瞪了周若飞一眼。

  周若飞继续说:“谁都知道天皇对他的将士们的要求是要么凯旋,要么战死。你呢?被俘仍然活着,这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天皇。”

  “胡说!”小山吼起来、“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背叛天皇,我想死,可我做不到,我没有武器,我被捆着,没有自由,无法自杀!周,你帮我,把我结果,行吗?”

  周若飞说:“行,我可以帮你。”

  小山两眼直直地瞪着,眼光透出惶恐。他再问一句:“周,你愿意帮我?”

  “我愿意,”周若飞说,“但怎样帮得按我的意志行事。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意思都一样,把人的生命存在视为至高无上,所以我不仅不能帮你死,相反,我要让你活着回日本。”

  “不可能,”小山说,“我必须死,懂吗,必须死。”

  周若飞哼了声,说:“既然你死的决心如此大,就死好了。人真想死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没枪没刀也有办法。”小山说你教我。周若飞说:“行,我教你。人活一口气,没这口气就完蛋。你停止呼吸,憋住,再憋住,直至心脏停止跳动。”

  “这不行。”小山说,“任何人都无法抑制住呼吸而死亡。做不到。完全做不到。”

  周若飞问:“你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吗?”小山摇摇头,周若飞说下去:“这是因为人的意志归根结蒂是脆弱的,有一定的限度。对于死亡,在最后的一刻,人的求生欲望是不可阻挡的,包括你们的天皇。”

  “我不许你亵渎天皇!”小山暴跳如雷,“我不许你亵渎天皇!”

  周若飞说:“你们天皇将自己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强加于他的子民,这有悻于天道。”

  “天皇高高在上。”小山说:“他的意志就是神的意志,子民自应惟命是从。”

  “你死吧,小山君。”周若飞说,“你死了,天皇才会称心如意,吃得香睡得甜,你死吧。”

  “我会死的。”小山说,“你不帮忙会有人帮忙的。”

  “没人会帮你的忙。”

  “我自有办法。”小山想想说,“我会叫村里的人杀死我。用激将法,骂他们,侮辱他们,他们就会把我杀了。”

  周若飞冷笑笑:“这一招不灵,你的话他们听不懂,你再吼再骂他们也只当是野兽嚎叫,不会理睬。”

  小山一怔,随之说:“周,我要你教我中国话。”

  周若飞问:“教你辱骂中国人的混帐话?”

  小山点点头。

  周若飞说:“我不会教你的。”

  “我要你教。”小山说,“你身为皇军的翻译官,这是你的职责。”

  “被俘以前我是你们的翻译官,可现在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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