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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37节

  易远方和李茂生定定地凝望着村子,村子在月光下浮现出来,只是很模糊,没有光泽。估计匪徒不会在村里呆久,他们会很快撤向海边。堤上的人静静地等待着。

  “我们不应放李裕川进村!”沉寂中李茂生突然这么说,“应该在这里截击!”

  易远方没回答。他知道李茂生说得很对,不仅应该在这里截击,还应该派人潜入海湾炸船,炸了敌船便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结局,他要把李朵送上那条船。他又想利用此时的间隙把事情的始末告诉这位村长。他的承诺是一种道义,更是一种痛苦——铭心刻骨的痛苦。他希望李茂生能帮他分担,虽然他们相处才一个多月,却建立起相互的信任和友谊。他要告诉李茂生。

  他却没有能够,因为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蹄声使堤上的人又一阵心紧,又听到蹄声间杂有众多的脚步声。是匪徒转回来了么?在村里劫了马么?不会那么快。而且声音的方向也不对。惊疑间,马和人的轮廓就浮现在月光中,起起伏伏地向这边跃进。

  李恩宽,是李恩宽。

  人们松了口气。

  李恩宽出人意料地带来一支队伍。原来他在完成传递消息时从各村召集了三十多名民兵,急急赶来助战。他知道队伍埋伏的地点。

  易远方和李茂生立刻把这些喘息不止的民兵部署在河堤阵地上。

  敌我力量的对比发生了变化。

  易远方清楚,现在已能够对匪徒实施一场歼灭战了。根据刚才见到的敌兵力,只要指挥得当就能够将敌人歼灭,起码可以把敌人包围住,等待天亮后的增援。但这个念头稍纵即逝,他不想以战事的前景来改变自已的初衷,他觉得他仍需履行自己的承诺,这一点坚定不移,只是在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烦恼和悲哀。

  当重新隐蔽好一切又复于安静时,他发现卧在身边的已不再是李茂生,而是李恩宽。

  “狠揍狗日的!”李恩宽说。

  他没应声。

  “嗯,狠揍狗日的!”

  他仍没应声。他知道民兵连长并不需他的回答,他是在自语,他为赶上这场战斗而激动不已。他打死了赵祖辉和李金鞭,但他最痛恨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的东家李裕川。

  “狠揍狗日的!”

  “肃静!”他告诫李恩宽,“听我的命令,不准随便开火。”

  “听你的枪响为号吗?”李恩宽问。

  “枪响为号。”他说完又转向村子望去,月亮渐高,田野和村子都明亮些了,却没有亮透。村中的喧嚣声已弱,也许李裕川就要撤退了。

  李恩宽向他身边凑凑,偏过头小声地问:“易队长,嘻嘻,尝了鲜了吗?”

  “尝啥鲜?”他不解地问。

  “你没听人唱《四鲜歌》?”

  “不要说话!”

  “没事儿,敌人出村就看见了。《四鲜歌》这么唱:头刀韭菜香椿芽,十八岁的小嫚嫩黄瓜,嘻嘻……”

  他仍然不语,盯着李恩宽在月照下古里古怪的长脸。

  “实说了吧,我看见李朵勾引你,”李恩宽开门见山了,“从树底下把你领进河边林子里,是不是?”

  他血液奔涌,浑身颤栗。这个无赖!这个流氓!原来今晚他和李朵的行动一直在他的邪恶的眼光之下,“你——”

  “易队长,你行,你行啦,这遭行啦!”

  他心中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即把枪管向那张叫他恶心的涎脸狠捅过去,枪在他手中拼命地抖跳,似乎急于行动。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他胸胀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干蹊跷事儿,瞒不住的,卜队长和小婉的好事就是败在咱老宽手里,给席队长报告了,谁也甭想瞒着老宽吃独的……”

  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尽管此时此刻不是适宜时机,可巨大的屈辱与愤懑驱使他立即向李恩宽还击,不是为自己和李朵洗刷什么,而是一场人格的较量。

  他紧盯着李恩宽的脸,压低声音:“你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你把革命和邪恶连在一起,你在打击坏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变成坏人。你强奸李朵不成,便诬告她勾引你,伤天害理;你不会知道,要不是李朵搭救,今晚你必死无疑!”

  “你,你说什么?!”

  “你听着,是李朵把她父亲要带还乡团回村的消息告诉了我们,才使全村人免受杀身之祸,你叫人救了一命,倒恩将仇报,血口喷人……”

  李恩宽目瞪口呆;“是,是李朵?不,不会的,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她,她恨我,恨王留花,恨全村人……她不会救我们……”

  “可是她救了,这是事实。你亲眼见了,她把我叫到村外,不是勾引我,是救我,还有你。她一句话救了全村人,你懂吗?”

  “我……不懂,不明白,”李恩宽嗫嚅地,“易队长,这,这是真的吗?不会是真的,不会……”

  “假若不是真的,我们现在就已经死在被窝里了,还容你深更半夜趴在堤上,给我唱什么《四鲜歌》?!”

  李恩宽深埋下头,不吭声了,喉咙里不时响几声沉闷的如老牛犁地时的“吭吭”喘息声。

  易远方也不再言语。本来他还想数落几句,可他压抑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惆怅感把他的心全部占据。

  这时岗哨又把树枝摇响——匪徒出村的信号。朦胧的月色下,黑点似的匪徒结队与村子脱离,疾速向这边接近过来。堤坝上的人再次紧张起来,一支支枪管从柳丛中向道路伸出。敌渐近时,发现队形拉得很长,前头队伍仍快速前进,后头则异常迟缓,显然敌人料到会有埋伏,采取这种一字长蛇的阵势。此刻易远方心间异常烦乱。此刻李朵无疑已在队伍中。在前?中间?还是后部?她心中紧张还是坦然?这些对于他似乎都不重要,因为他将把整个敌队全部放过去。除此不能再有他念,不能。这中间每个环节都必须严密把握,不能失误。随着敌人的队伍更为靠近堤坝,他心中愈是慌恐,膨胀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不知所措心惊肉跳的恐惧。他擎着手枪,眼睛紧盯着奔涌而来的黑浪。最前面的匪徒已可见清晰的形体,已可见手中短小精悍的卡宾枪。易远方的心倏然一震,面前的目光似乎突然明亮,看着奔过来的匪徒如同白日一样清晰。他首先看见的匪徒竟是一张麻脸,狰狞可怖。黄大麻子?!他险些叫出声来,持枪的手轻轻一抖。

  “砰”地一声响,易远方面前划过一道红色弧光。

  啊——走火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走火了!这瞬间他脑中腾起一片空白。几乎与此同时,堤上柳丛间射出一长排火光。刺耳的爆裂声使易远方迅速神志清醒。开始了,他清醒地想,战斗开始了,不可逆转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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