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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29节

  追浮财是土改工作一个很重要的环节,浮财是地富财产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有的富户拥有的金银财宝的价值远超过他们的不动产——土地、房屋、牲畜、作坊的价值。在土改风声乍起时,这些财产便被埋藏于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贫苦农民在分得了土地、房屋、农具、牲畜之后,对这一部分资产仍然觊觎不忘,心里对“大肚子”们顽强保留其“封建尾巴”怀有不可名状的仇恨,因为他们需要钱购买种籽、肥料,配齐残缺不全的农具及分到的一条驴腿之外的另三条驴腿。追浮财在周围其他村子已差不多进行过去了,李家庄由于卜队长的原因使这一工作搁置起来,因此落后了的李家庄须跟上步伐。

  这意味着一场与土改初期毫不逊色的残酷斗争就要展开。看到工作队员与村干部们被斗争激情燃亮了的眼睛,易远方的心里也膨胀着一股奇异的快感。

  小黄庄惨案的仇恨他一时一刻都没有忘。

  工作队和村干部开了整整一天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立即禁止地富分子和他们的家属出村;第二天召开挖浮财斗争大会。

  当晚,由工作队队长和村主要干部对斗争对象进行惯常的斗争前训话,向他们交待政策,讲明利害,敦促他们主动交出埋藏的浮财。

  民兵队长李恩宽把这些人押解在祠堂院内的厢房里,等着“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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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天已黄昏。暮色里,成群结队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发出“哇哇哇”的凄厉叫声,叫声中时而掺杂一个女人更为凄厉的喊叫声:“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啊哈——干不干?不干堵死啦!”这是已经疯了的赵祖辉的儿媳妇,她勾引卜队长的事情暴露后,村里的妇女会要斗争她,会还没开就把她给吓疯了。她整日在街上游荡,手里揉着一团湿泥,见到男人就啊哈一笑迎上去,问一句:“干不干?不干堵死啦!”问完用手把湿泥“叭”地摔向大腿中间的部位。这种伤风败俗的动作实在让人们难以容忍。民兵队长李恩宽配合着妇女主任王留花教训了她一顿:李恩宽从她手里拾过泥团朝她的脸掷去;王留花则用针向她丰满的胸扎去,疼得她嗷嗷哭叫。后来她就不再重演那不雅的动作了,但疯劲不减,仍然像往常那样呼叫不止。

  太阳落去,黑暗降临,女疯子不遗余力的叫喊使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惆怅。

  首先被带进屋的是刚刚犯有前科的李金鞭。这是一个四十七八岁、身体强壮、长一副猫脸的汉子。在李家庄,论家财与地位除了大地主、村长李裕川,便是这个猫脸李金鞭了。他有六十四亩好地、一群长年保持在四五十头数目的羊、两匹拉车的马、一头犁地的犍子牛,还有一爿豆腐坊。他雇了三名长工、一个羊倌、两名豆腐坊工人和一名账房先生,农忙时还要雇用临工。他家虐待雇工是远近皆知的,是公认的为富不仁者。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大灾荒年间,他毫不留情地向佃农催租逼债,致使春天饿死了好几口人,而他把粮食囤积在自家基地的墓穴里,待机粜售高价。由于墓穴过于潮湿,埋进去的粮食很快便霉烂掉了。论民愤他并不比被群众打死的赵祖辉小,可他要比赵祖辉狡黠几分。每次批斗前不论天气寒暖都穿一身棉袄棉裤、戴一顶栽绒棉帽,裹得全身只剩一张圆猫脸儿。被殴打时他不失时机地把脸埋于胸前。被打倒在地时又会很有技巧地滚动,把身体的要害部位躲避于暗处。可以公道地说是他的狡猾使他存活下来。也许人人都不免成为一个经验主义者,当李金鞭被带进时人们又发现他故伎重演,可笑可憎。

  李金鞭被带进屋后便深深地弯着臃肿的身子,低垂着头,不知是为了表示恭顺、认罪,还是不想让人看见他那张不讨人喜欢的脸,或者两者兼有。人的强迫观念有时会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异。在土改前,要是有人向他借钱不还,他肯定会认为这是罪愆,不可饶恕,更不用说剥夺他的全部土地和财产了。而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对自己藏匿钱财的行为显然在意识中已认为有罪了。

  审讯者除易远方、席立江外,还有村长李茂生、贫农团主席申富贵、妇女会主任王留花,包括押解受审者的民兵队长李恩宽。

  “李金鞭!”村长李茂生首先执审。

  “有。”李金鞭立即回答,未敢抬一下头。

  “你一再发誓割净了封建尾巴,那些金银首饰是怎么回事?”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不该保留封建尾巴,我该死!可那些首饰是我老婆当初带过来的嫁妆……”

  “你老婆家什么成分?”

  “中农。”

  “中农成分能陪送得起这么贵的首饰?”

  “这……”李金鞭一时难答,却仍然狡赖不止,“她家里是中农不假,可她爹早年闯关东在黑河放过排子,存下一些家底……”

  “就算这些东西是你老婆带过来的,就不是封建尾巴?”

  “我有罪,我把这些东西全部交公。”李金鞭确实滑头,用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东西做空头人情。但在第一个回合中,显然已被李茂生击败了。

  易远方默默地观望着这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斗争场面,他知道自己需要在这样的斗争过程中熟悉起来,以便更好地领导今后的工作。他觉得这位村长已颇具斗争艺术了。席立江曾介绍过他的情况,他是扛活出身,一度给李金鞭干过活儿,土改时很积极,是个有章程的人。工作队进村后卜队长动员他入党,他不肯加入,说:“我知道共产党好,可那个‘党’字我不喜欢。现在我们这么下劲和国民党斗,没人不恨国民党,也许将来人们会像恨国民党那样恨共产党,要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加入。”不过后来他还是加入了,而且在村原党支书李海带头参军后他又兼任了支书职务。

  李茂生继续审问李金鞭,动员他交出全部浮财,将功补过,然而他却一再表示手里没有一文铜钱了。

  最后李茂生通知他明天在斗争大会上交代问题,何去何从,由自己选择。

  李金鞭被带了下去。

  又一个被带上来的是地主吕福良。这是个比李金鞭稍稍年轻、长得白白胖胖的汉子,他学习李金鞭的榜样也穿了厚重的棉袄。从面相上看,易远方觉得他不是个很凶恶的人,甚至有些懦弱。事实也是如此。他自己下地劳动,对雇工也比较和善,当贫苦农民向他求助一点儿借贷时,他一般都会应允,在村里没有太大的民愤。在土改中自然无可避免地被剥夺了土地、房屋和牲畜,也挨了打。打他的多是些性格怯懦的贫雇农,他们不敢像李恩宽那样拷打赵祖辉、李裕川、李金鞭这伙凶狠地主,怕以后一旦变天遭到报复,于是就专门殴打他,有的边打边咒骂:“我操你祖宗!你凭什么霸占那么好的娘儿们当老婆!”说他的老婆是霸占而来并不符合事实,不过他的老婆生得漂亮却不假。据说死鬼赵祖辉当年曾私下对他表示,愿出四亩好地换得与他老婆的一夜风流。

  吕福良站在刚才李金鞭退出来的位置上,默默地低着头。

  李茂生问道:“吕福良,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知道知道。”吕福良抬头看了李茂生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知道就好,你打算怎么办哪?交不交出浮财,彻底割掉封建尾巴?”

  “我交,我交,我全带来了。”

  全带来了?所有人不由交换一下目光,随之又一齐盯着吕福良。

  吕福良直直腰,把手使劲从棉袄领口处往下伸,掏出一只小布包,是白色的,在灯下很扎眼,像一块闪光的银锭,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李恩宽接过布包交给李茂生。李茂生在众目睽睽下打开了布包:一只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只银鞋拔子,还有几十块银元和一小堆铜钱。

  失望而质疑的目光。比起从李金鞭老婆身上搜出来的金银首饰来,这些东西就显得太微薄了,太不够劲儿了。

  吕福良这么痛快地交出的财物是他匿藏的全部么?

  肯定不是。

  当然,谁也不会认为他的浮财会超过李金鞭。一是他没有作坊;另外他有了钱就购买土地。他的家族从有了第一亩地时便形成一种世代相袭的痼癖:热衷于买地,土地甚于一切。要不赵祖辉就不会用四亩地做钓饵换取他的女人。但即使这样,他交出来的与大家期望的也相差太远了,何况是在没有对他采取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主动交出。这不由使人断定这是一种骗局。

  “吕福良你老婆那个臭×是打谱与我们贫雇农顽抗到底啦,你个狗日的王八蛋!”申富贵破口大骂起来,他说话尖而快,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因而显得特别严厉。

  吕福良不知所措地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李茂生问:“吕福良,你把所有的浮财都交出来了?”

  吕福良求救似地把目光转向李茂生:“村长,我不敢保留封建尾巴,我全部都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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