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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第54节

“不像要打雷的样子。”
“表面上看不出来。”
“我会抓紧的。”天吾说。
“最好抓紧点。”深绘里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天吾走出补习学校的正门,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车站。刚才牛河说的话,在脑子里仿佛自动重放的磁带一般,一再反复。
我想跟您说的是,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而且,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闹腾。他们似乎和注定要发生的异变有关。现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说不定会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电车停运。必须赶紧回家。深绘里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她说。
长长的手臂正从某个地方伸过来。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谁让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女二重唱呢。
节奏永远持续下去。
第11章 青豆·平衡本身就是善
青豆在房间内铺的地毯上,把带来的蓝色海绵瑜伽垫摊开铺好。
然后让男人脱去上衣。男人下了床,脱掉衬衫。他的体格显得比穿着衬衫更魁梧,胸膛厚实,只见肌肉隆起,毫无松弛的赘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体。
他听从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垫上。青豆先把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测了测脉搏。脉搏又深又长。
“您平常做什么运动吗?”青豆问。
“不做什么。只是做做呼吸。”
“只是做做呼吸?”
“和普通的呼吸有点不一样。”男人说。
“就是刚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种呼吸吗?动用全身的肌肉,反复地深呼吸。”
男人脸朝下趴着,微微点头。(文*冇*人-冇-书-屋-W-R-S-H-U)
青豆有点不理解。那的确是相当需要体力的剧烈呼吸,然而单凭呼吸,就能维持这样一具精悍强壮的肉体吗?
—F面我要开始做的,多少会伴随一些痛楚。”青豆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如果不痛,就不会有效果。不过痛的程度可以调节。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请不要强忍着,喊出声来好了。”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说:“如果还有我没体会过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样子。”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一缕讽刺的意味。
“不论对什么人来说,痛楚都不是乐事。”
“不过,伴随着痛楚的疗法,效果更佳,对吗?只要是有意义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接着说:“明白了。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吧。”
青豆照老样子,先从舒展肩胛骨开始。她的手触到男人的身体时,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韧。那是健康而优质的肌肉。和她平时在体育俱乐部里接触的都市人疲劳僵硬的肌肉,在构造上毕竟不同。但同时也有强烈的感觉:本来自然的流动却被某种东西阻断了,就像河流被浮木与垃圾暂时堵塞一样。
青豆以手肘为杠杆,拧着男人的肩膀。起初是缓慢地,然后是认真地发力。她明白男人的身体感受到了痛楚,而且相当痛。无论是什么人,都难免要发出呻吟。但这人一声不吭,呼吸也没有紊乱,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好强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决定试一试这人究竟能忍耐到何种程度,于是不客气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关节嘎巴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有一种仿佛铁路道岔被扳过来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断,但随即又恢复原来的平静。
“肩胛骨周围严重淤塞。”青豆解释道,“但刚才淤塞已经消除了。
流动正在恢复。”
她把手指插进了肩胛骨的里侧,一直插到手指的第二节。本来就非常柔软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觉得舒服多了。”男人小声说。
“应当伴随着相当的痛感。”
“没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强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样来一下,我恐怕会喊一声。”
“痛这东西,在很多情况下会因为别的痛感减轻和抵消。所谓感觉,说到底都是相对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侧肩胛骨,用指尖探寻肌肉,发现它和右侧几乎处于相同的状态。究竟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就来看一看。“接下去我们做左边。也许会和右边一样痛。”
“全交给你了。不必担心我。”
“那我不用手下留情喽?”
“完全不用。”
青豆遵循相同的顺序,矫正左侧肩胛骨周围的肌肉和关节。按照他所说的,手下没有留情。一旦决定,青豆便毫不犹豫地直取捷径。
但男人的反应比右侧时更为冷静。他只是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的声音,像理所当然一样接纳了那种痛感。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忍耐到哪一步,青豆暗想。
她循序渐进地舒缓男人浑身的肌肉。所有的要点都记在她脑中的一览表里,只要机械地依照顺序沿线路走下去即可。就像夜间拿着手电筒在大楼内巡逻的精干无畏的保安员一般。
每一片肌肉都或多或少被阻塞住了,像遭受过严重灾害袭击的土地。条条水路淤积阻塞,堤坝溃决。如果普通人遭遇相同的情况,大概连站都站不起来,呼吸也难以继续吧。是强健的肉体和坚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男人。不管干过多少卑鄙下流的行径,他竟然能默默忍受如此剧烈的痛苦,为此,青豆不得不产生职业上的敬意。
她让这些肌肉逐一紧张起来,强迫它们扭动,将它们扭曲和伸长到极限。每一次,关节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明白这是接近拷问的做法。迄今为止,她为许多体育选手做过肌肉舒展。那都是些和肉体的痛苦相伴为生的硬汉。但无论是多么强韧的男人,只要落在青豆的手上,一定会发出尖叫或类似尖叫的声音。其中甚至还有小便失禁的家伙。但这人却连一声也不吭。真厉害。尽管如此,他的脖颈上还是渗出了汗水,可以推测他感受到的痛苦。她自己也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舒展身体内侧的肌肉,花去了将近三十分钟。这些结束后,青豆略微休息一下,用毛巾擦去了额头浮出的汗珠。
太奇怪了,青豆想。我来这里是为了杀这个家伙。包里放着尖利的特制细冰锥。只要将针尖对准这家伙脖子上特殊的一点,再将木柄轻轻一拍,就结束了。对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便会一命呜呼,迁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从结果而言,他的肉体便从一切痛苦中获得了解放。但我却在这里全力以赴,努力为他减轻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感受到的痛苦。
大概因为这是布置给我的工作,青豆想。只要面前放着有待完成的工作,就得倾尽全力去完成。这就是我的性格。如果把矫正有问题的肌肉当成工作交给我,我就会全力以赴。如果非得杀死某个人不可.而且有正当理由,我同样也会全力以赴。
然而,我不可能同时完成这两种行为。它们有彼此矛盾的目的,分别要求互不相容的方法。因此每次只能完成其中一种。总而言之,此刻我致力让这个家伙的肌肉恢复到正常状态。我集中精神完成这项工作,倾尽全力。其余的事,就等工作完成之后再考虑了。
同时,青豆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人身上所染的不寻常的痼疾,因此严重受阻的健康优质的肌肉,足以忍耐他称为“恩宠代价”的剧痛的坚强意志和强健体魄,这些东西激发了她的好奇心。自己能对这人做些什么?他的肉体又会产生何种反应?青豆期望亲眼看到。这是职业性的好奇心,也是她个人的好奇心。况且,现在把这个男人干掉的话,我就必须立刻撤离。而工作结束得太早,隔壁那两个家伙必定起疑心。因为事先告诉过他们,做完一套舒展至少得花一个小时。
“我们做完了一半。下面做剩下的一半。能不能请你转过身,脸朝上躺着?”青豆说。
男人像被潮水冲上岸的大型水生动物一般,缓缓地翻过身,仰面向上。
“疼痛确实正在离我远去。”男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说,“我以前接受的治疗,都不像这样有效。”
“你的肌肉受到了损伤。”青豆说,“我不清楚原因,但是损伤相当严重。我们现在要让受损部分尽量恢复原状。这很不容易,还会伴随着疼痛。但还是可以做点什么。你的肌肉素质很好,你也能忍住痛苦。但说到底,这只是对症疗法,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只要搞不清楚病因,同样的情况还会反复发生。”
“我明白。什么都解决不了。同样的情况大概会一再反复,每一次都会更加恶化。但就算只是暂时的对症疗法,只要能多少减轻眼前的痛苦,就是谢天谢地了。只怕你不会理解这是何等可贵。我甚至考虑过服用吗啡。但那是毒品.我不愿意用。长期服用毒品会破坏大脑功能。”
“我们接着做剩下的舒展。”青豆说,“老样子,我不用手下留情?”
“那还用说。”男人回答。
青豆排除杂念,埋头专心对付男人的肌肉。她的职业记忆中深深镌刻着人体肌肉的结构。这些肌肉分别发挥何种功能,连接哪些骨头,拥有什么特质,具备怎样的感觉。青豆依次检查这些肌肉和关节,摇动它们,让它们有效地紧张起来。仿佛热爱工作的宗教审判所的审判官,将人体的每个痛点都仔细试验一番。
三十分钟过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就像一对完成了奇迹般浓烈的性行为的恋人。男人半天说不出话,青豆也无话可说。
“我不想夸大其词。”男人说,“不过,我觉得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被更换了。”
青豆说:“今天晚上,情况也许会出现反复。半夜里肌肉可能剧烈地痉挛,发出哀鸣。但不必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恢复正常了。”
如果还有明天早上的话,她暗想。
男人盘腿坐在瑜伽垫上,深呼吸几次,像在检验身体状态,然后说:“你好像真的拥有特殊的才能。”
青豆用毛巾擦着脸,说:“我做的,只不过是实际的事情。我在大学里学习了肌肉的构造和功能,并在实践中扩展了这些知识。对技术进行了多处细致的改良,编出一套自己的体系。我只是在做肉眼可见、合乎道理的事情。在其中,真理基本是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是能证实的东西。当然,也伴随着一定的痛苦。”
男人睁开眼,颇有兴致地看着青豆。“你是这么看的。”
“你是指什么?”青豆问。
“你说,真理说到底是能用肉眼看见、能证实的东西。”
青豆微微地撅起嘴。“我并不是说一切真理都是如此。我只是说,在我作为职业而涉足的领域中,情况是这样。当然,如果在所有的领域都是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更简单易懂。”
“那不可能。”男人说。
“为什么?”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渴求能证实的真理。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理这东西就像你说的那样,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随着痛苦的真理。人们需要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
男人转了转头,继续说下去。
“如果学说A让他或她的存在显得意义重大,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如果学说B让他们的存在显得无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货。一清二楚。如果有人声称学说B就是真理,人们大概就会憎恨他、无视他,在某些情况下还会攻击他。什么合乎逻辑,什么能够证实,这种事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无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图排除这一意象,这样他们才能维持精神正常。”
“可是,人的肉体——所有的肉体都是——尽管存在着微小的差异,都是无力而渺小的。这不是不言自明的吗?”青豆说。
“完全正确。”男人说,“虽然存在程度上的差异,但所有的肉体都是无力而渺小的。总之,不久就会崩溃、消亡。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人的精神呢?”
“对于精神,我尽量不去思考。”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精神没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这样是否有实际作用,思考自己的精神,难道不是人类不可缺少的行为吗?”
“因为我有爱。”青豆爽快地说。
哎呀,我这是在干什么?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将动手杀害的家伙谈论爱情。
像风拂过平静的水面,男人脸上溢满了微笑般的东西,表现出自然的、应当说是善意的感情。
“你是说,有了爱就足够?”男人问。
“是的。”
“你说的那个爱,是以某个特定的人为对象吧?”
“是的。”青豆说,“是针对一个具体的男人。”
“无力而渺小的肉体,和毫无阴影的绝对的爱……”他静静地说,然后稍微顿了一下,“看来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也许不需要。”
“因为,你现在这种状态可以说就是一种宗教。”
“你刚才说过,所谓宗教不是提供真理,而是提供一种美丽的假设。你掌控的教团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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