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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第38节

尽管身旁就是叠得好好的衣服,她却穿着睡衣就出走了。身上应该连一分钱也没带。”
青豆的脸扭得更歪了。“孤身一人,穿着睡衣?”
老夫人点点头。“是的。一个十岁少女,孤身一人穿着睡衣,连一分钱也不带,大半夜的能到哪儿去呢?从常识角度来看很难理解。
但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不,这会儿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该发生的事。所以我没去找那孩子的下落。无所事事,就这么盯着金鱼看。”
老夫人瞥了金鱼缸一眼,随即再次直视青豆的脸。
“因为我知道现在在这里拼命找也无济于事。那孩子已经去了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她说完,不再用手撑着面颊,而是缓缓地吐出体内积蓄已久的气息,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
“可是,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青豆说,“待在庇护所里可以得到保护,而且她又没有别的地方能去投靠。”
“我不知道理由。但我觉得,那只狗的死亡好像就是导火索。来到这里以后,孩子非常喜欢那条狗,狗也跟那孩子特别亲近,她们俩就像好朋友。因此那条狗的死亡,而且是那样血腥而怪异的死亡,让阿翼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住在那里的人都受到了冲击。但现在想一想,那条狗悲惨的死,也许就是向阿翼传递的口信。”
“口信?”
“它告诉阿翼:不许你待在这里。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你必须离开。不然,你周围的人身上还会发生更悲惨的事。就是这样的口信。”
老夫人在膝盖上细细地刻记着虚拟的时间。青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恐怕那孩子理解了这则口信的意思,便主动离开了这里。她肯定是不情愿离开,而且是明知无处可去,却只能离开。一想到这些,我就心如刀绞。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竟然不得不下这样的决心。”
青豆想伸手握住老夫人的手,然而作罢了。话还没说完。
老夫人继续说道:“对于我,这不用说是个巨大的冲击。我感觉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人撕去了,因为我在考虑正式收她为养女。当然,我明白事情不会那么轻易地解决。明知会困难重重,我还是希望这样做。所以,就算进展不顺利,也没理由找谁诉苦。不过说老实话,在我这把年纪,这可是十分严酷的事。”
青豆说:“不过,也许过上一阵子,阿翼哪天就忽然回来了。她身上又没带钱,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我也希望能这样,可惜大概不会。”老夫人用有些缺乏抑扬的声音说,“那孩子只有十岁,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是下了决心离开这里的。恐怕不可能主动回来。”
青豆说了声“对不起”,站起来走到门边的餐具台前,往蓝色雕花玻璃杯中倒了冰红茶。其实她并不口渴,只是想借离席制造短暂的停顿。她重新坐回沙发上,喝了一口冰红茶,将杯子放在茶几的玻璃板上。
“关于阿翼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老夫人待青豆在沙发上坐好后说,并且像在为自己的情绪划定章节,挺直脖颈,双手搁在身前,手指紧紧交叉。
“接下来我们谈谈‘先驱’和那个领袖吧。我要告诉你我们获知的关于他的情况。这是今天请你来的最重要的目的。当然,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和阿翼有关。”
青豆点点头。这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这位被称作领袖的人物,我们是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也必须处置的。就是说,要请他到那个世界去。你也知道,此人已经习惯强奸十岁左右的少女。那都是些还未迎来初潮的少女。
为了将这种行为正当化,他们随意编造教义,利用教团体系。我尽量详细地对此进行了调查,是委托有关方面去做的,花了一笔小小的钱。
这并不容易,比事前预想的需要更多费用。但不管怎样,我们确认了四个被这家伙强奸过的少女。第四个,就是阿翼。”
青豆端起冰红茶,喝了一口。没有味道,就像嘴巴里塞了一团棉花,把一切滋味都吸收了。
“还没有弄清详细情况,不过四个少女中至少有两个,至今仍然生活在教团里。”老夫人说,“据说她们作为领袖身边的亲信,担任巫女的角色,从来不在普通信徒前露面。这些少女究竟是自愿留在教团里的,还是因为无法逃脱只好留下的,我们不得而知。她们是否仍然与领袖保持着性关系,这也无从得知。但总而言之,那个领袖好像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领袖居住的区域完全禁止入内,普通信徒一律不得靠近。许多东西都笼罩在迷雾中。”
茶几上的雕花玻璃杯开始出汗。老夫人稍作停顿,调整呼吸后继续说道:
“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在这四个人当中,最早的一位牺牲者,是领袖的亲生女儿。”
青豆皱起了脸。面部肌肉自作主张地抽动起来,七扭八歪。她想说什么,但词语未能变成声音。
“是的。可以确认那家伙第一次下手,就是奸污自己的亲生女儿。
七年前,在他女儿十岁的时候。”老夫人说。
老夫人拿起对讲机,请Tamaru送一瓶雪利酒和两只杯子来。其间两人缄默不语,各自整理着思绪。Tamaru用托盘将一瓶未开启的雪利酒和两只雅致纤细的水晶玻璃酒杯送进来。他把这些摆在茶几上,然后像拧断鸟脖子一般,用干脆精确的动作启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倒进酒杯。老夫人背过身去,Tamaru鞠了一躬,走出房间。他依旧一声不响,甚至没有发出脚步声。
青豆心想,不仅是那条狗,少女(而且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少女)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了,这深深地伤害了Tamaru。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他夜间并不住在这里,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到了晚上他就回到徒步约十分钟开外的家里睡觉。狗的死亡和少女的失踪,都发生于他不在的夜间。两者都是无法预防的。他的工作仅仅是负责老夫人和柳宅的警卫,位于院落之外的庇护所的安全,他顾不过来。尽管如此,这一连串事件对Tamaru来说,却是他个人的过失,是对他的不可容忍的侮辱。
“你做好处置此人的准备了吗?”老夫人问青豆。
“做好了。”青豆清晰地回答。
“这件工作可不容易。”老夫人说,“当然,请你做的工作,每一次都不容易。只不过这一次尤其如此。我这方面会尽力而为,把能做到的事情都做好。但究竟能在何种程度上确保你的安全,连我也说不准。只怕这次行动会比以往的更危险。”
“我心里明白。”
“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愿意送你去危险的地方。但说老实话,这一次,我们选择的余地非常有限。”
“没关系。”青豆说,“反正不能让那家伙活在这个世界上。”
老夫人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雪利酒,细细品味。然后盯着金鱼看了片刻。
“我以前一直喜欢在夏日的午后喝点常温的雪利酒,不太喜欢在炎热的季节里喝冰冷的饮料。喝了雪利酒,过一小会儿再躺下来打个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到从睡眠中醒来,炎热就会稍微消退。我很希望有朝一日能这样死去。在夏日的午后喝一点雪利酒,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去,就这样不再醒来了。”
青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雪利酒。她不太喜欢这酒的滋味,却很想喝点什么。与喝冰红茶不同,这次多少感觉到一点味道。酒精强烈地刺激着舌头。
“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老夫人说,“你害怕死吗?”
说出回答没有花时间。青豆摇摇头。“并不怎么害怕。如果和我作为自己活着相比。”
老夫人的嘴角浮出无力的笑意。和刚才相比,她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嘴唇也恢复了生气。也许和青豆的谈话刺激了她,也许是少量的雪利酒发挥了效用。
“你应该有个意中人呀。”
“是的。不过我和他实际结合的可能性,无限地接近零。所以就算我在这里死去,因此失去的东西也只是同样无限地接近零。”
老夫人眯起眼睛。“有没有具体的理由让你认为自己不可能与他结合?”
“没有特别的理由。”青豆答道,“除了我是我自己以外。”
“你不打算对他采取什么行动,是不是?”
青豆摇摇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是自己从心底深深地渴求他的事实。”
老夫人凝视了青豆的脸片刻,是又干脆又爽快啊。”
“因为有这个必要。”青豆说,了碰,“倒不是刻意这样。”
深为感佩。“你这个人考虑问题真然后端起雪利酒,只是在嘴唇上碰半晌,沉默溢满了房间。百合依旧低垂着头,金鱼继续漫游在折射的夏日阳光中。
“可以创造一个让你和那位领袖单独相处的机会。”老夫人说,“这件事不容易,恐怕也要花些时间。不过最终我肯定能做到。然后你只要照老样子做就行了。只是这一次,你在事后必须隐踪埋迹。你得接受整容手术,辞去现在从事的工作,隐匿到遥远的地方去。名字也要换掉。迄今为止你作为你拥有的一切,都必须统统抛弃。你得变成另外一个人。当然,你会得到一大笔报酬。其他事情都由我负责处理。
你看这样行吗?”
青豆答道:“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工作也好,姓名也好,现在在东京的生活也好,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义。我没有异议。”
“包括面容将彻底改变?”
“会比现在好看吗?”
“如果你希望,当然可能。”老夫人带着认真的表情答道,“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但可以按照你的要求做一张脸。”
“顺便连隆胸手术一起做了也许更好呢。”
老夫人点点头。“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当然是为了掩人耳目。”
“我是开玩笑。”青豆说,表情随即松弛下来,“虽然不足以炫耀,但我觉得胸像现在这个样子也没问题。轻巧便携。而且事到如今,再改买其他尺寸的内衣实在太麻烦。”
“这种东西,你要多少我就给你买多少。”
“这话也是开玩笑。”青豆说。
老夫人也露出了微笑。“对不起。我还不习惯你开玩笑。”
“我对接受整容手术没有抵触。”青豆说,“迄今为止,我没想过要做整容手术,不过,现在也没有理由拒绝它。这本来就不是一张令人满意的脸,也没有人对它感兴趣。”
“你还得失去朋友呢。”
“我没有可以称为朋友的人。”青豆说,随即,她忽然想起了亚由美。如果我不声不响地消失,亚由美也许会感到寂寞,或者有遭到背叛的感觉。但要将亚由美称为朋友,却从一开始就有点为难。想和警察做朋友,这条路对青豆太危险了。
“我有过两个孩子。”老夫人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女儿死了。以前我告诉过你,是自杀。她没有孩子。儿子呢,由于种种原因,长期以来跟我相处得不太好。现在我们几乎连话都不说。有三个孙子,却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假如我死了,我拥有的大部分财产恐怕会被遗赠给唯一的儿子和他的孩子们。几乎是自动地。
近来和从前不一样了,遗嘱这东西没有什么效力。尽管如此,眼下我还有不少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我想,如果你顺利完成这次工作,我要把大部分赠送给你。请你不要误会,我绝对没有拿钱收买你的意思。
我想说的是,我把你看作亲生女儿一样。我想,如果你真是我的女儿就好r。”
青豆平静地看着老夫人的面庞。老夫人像忽然想起来了,将端在手上的雪利酒杯放到茶几上,随即扭头向后,凝望着百合光洁的花瓣,嗅着那浓郁的芬芳,然后再次看着青豆的脸。
“刚才我说过,我本来打算收阿翼为养女,结果却失去了她。也没能为那孩子尽点力,只能袖手旁观,目送她独自一人消失在深夜的黑暗中。现在又要把你送到前所未有的险境中去。其实我并不想这么做。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找不到其他方法达成目的。我能做到的,不过是进行现实的补偿而已。”
青豆缄默不语,侧耳倾听。当老夫人沉默下来,从玻璃窗外传来清晰的鸟鸣声。鸟儿鸣啭一阵,又不知飞去了何方。
“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都必须除掉那个家伙。”青豆说,“这是目前最重大的事。您如此看重我疼爱我,我感激不尽。我想您也知道,我是一个因故抛合了父母的人,一个因故在儿时被父母抛合的人,不得不走上一条和骨肉亲情无缘的路。为了独自生存下去,我不得不让自己适应这种感情状态。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渣滓,是毫无意义的肮脏渣滓。所以,您能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非常感激。不过要改变想法、改变活法,现在有点太晚了。可阿翼就不一样了,她应该还有救。请您不要轻易放弃。不要丧失希望,要把那孩子夺回来。”
老夫人点点头。“好像是我的表达有问题。我当然没有放弃阿翼。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倾尽全力把那孩子夺回来。但你也看见了,现在我实在太累了。没能帮上那孩子,所以被深深的无力感困扰,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活力。也可能是我年龄太大了。也许不管等多久,那活力都不会回来了。”
青豆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老夫人身旁,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手握住她那纤长优雅的手。
“您是一位无比坚毅的女性,能比任何人都坚强地活下去。现在您只是感到失望、感到疲倦罢了。应该躺下休息休息,等到醒来,肯定就会复原了。”
“谢谢你。”老夫人说着,也握住青豆的手,“的确,也许我该稍微睡一会儿。”
“我也该告辞了。”青豆说,“等着您的联系。我还得把身边的琐事处理完。其实我也没有太多行李。”
“请做好轻便转移的准备。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这边立刻能替你筹办。”
青豆松开老夫人的手,站起身。“晚安。一切都会顺利的。”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坐在椅子上闭起眼睛。青豆再次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金鱼缸,吸了一口百合的芬芳,离开了那间天花板很高的客厅。
在玄关,Tamaru正等着她。已经五点了,太阳还高挂在空中,势头丝毫未减。他那双黑色的科尔多瓦皮鞋照例擦得锃亮,炫目地反射着天光。天上处处能看见白色的夏云,但云朵瑟缩在角落里,不去妨碍太阳。离梅雨季节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可最近这几天连连骄阳高照,令人想起夏天。蝉鸣从庭院的树丛中传来,还不太响亮,有点畏畏缩缩的感觉,却是确凿的先兆。世界的构造依然维持原样。蝉儿呜叫,夏云流漾,Tamaru的皮鞋上没有一点污痕。世界一成不变。但在青豆看来,不知为何却觉得这很新鲜。
“Tamaru先生,”青豆说,“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你有没有时间?”
“可以啊。”Tamaru不动声色地答道,“时间倒有的是。消磨时间就是我的工作之一。”他坐在了玄关外的园艺椅上。青豆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来。向外伸出的屋檐遮断了阳光,两人身处凉爽的阴影中。
空气中飘漾着嫩草的气息。
“已经是夏天了。”Tamaru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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