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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第9节

“昨天刚到的。”

“那么,我们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我们的原定计划全部改变,如何?呃?”

“在我都一样。我顶喜欢的是蔬菜汤和麦粥;但是这里自然没有那样的东西。”

“大人喜欢俄国麦粥吗?”鞑靼人说,弯腰向着列文,像保姆对小孩说话一样。

“不,说正经话,凡是你所选的自然都是好的。我刚溜过冰,肚子饿了。不要以为,”他觉察出奥布隆斯基脸上的不满神色,补充说,“我不尊重你的选择。我是欢喜佳肴美味的。”

“我希望那样!不管怎样,食是人生的一桩乐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那么,伙计,给我们来两打——或许太少了——来三打牡蛎也好,再加上蔬菜汤……”

“新鲜蔬菜,”鞑靼人随声附和说。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不愿意给予他用法文点各种菜名的快乐。

“加蔬菜,你知道。再来比目鱼加浓酱油,再来……烤牛肉;留心要好的。哦,或者再来只阉鸡,再就是罐头水果。”

鞑靼人记起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照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却没有跟着他重复,还是不免给予了自己照菜单把全部菜名念一遍的乐趣:“新鲜蔬菜汤,酱汁比目鱼,香菜烤嫩鸡,蜜汁水果……”于是立刻,像由弹簧发动的一样,他一下子把菜单放下,又拿出一张酒单来,呈递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我们喝什么酒呢?”

“随你的便,只要不太多……香槟吧,”列文说。

“什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也许你说的不错。你喜欢白标的吗?”

“Cachetblanc,”鞑靼人随声附和说。

“很好,那么就给我们把那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一道拿来,我们再看吧。”

“是,先生。那么要什么下菜的酒呢?”

“你给我们拿纽意酒来好了。哦,不,最好是老牌沙白立白葡萄酒。”

“是,先生。您的干酪呢,大人?”

“哦,是的,帕尔马干酪吧。或许你喜欢别的什么吧?”

“不,这在我都一样,”列文说,不禁微笑了。

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碟剥开了珠母贝壳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揉了揉浆硬的餐巾,把它的一角塞进背心里,然后把两臂安放好,开始吃起牡蛎来。

“不坏,”他说,用银叉把牡蛎从珠母贝壳里剥出来,一个又一个地吞食下去。“不坏,”他重复说,他的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时而望着列文,时而望着鞑靼人。

列文也吃着牡蛎,虽然白面包和干酪会更中他的意。但是他在叹赏奥布隆斯基。就连那鞑靼人,也一面扳开瓶塞,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酒杯里,一面瞟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露出一种显然可见的满意的微笑,整了整他的白领带。

“你不大欢喜牡蛎,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干了他那杯酒,“或者你是在想什么心事吧?”

他希望让列文高兴。但是列文也并不是不高兴;他是很局促不安。他满怀心事,在这饭店里,在男人和妇人们用餐的雅座中间,在这一切攘扰和喧嚣里,他实在感到难受和不舒服;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讨厌的。他深怕玷污了充溢在他心中的情感。

“我吗?是的,我是有心事,况且,这一切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他说。“你想像不到这一切对于我这样一个乡下人是多么奇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那位绅士的指甲一样奇怪……”

“是的,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使你发生了多么大的兴趣,”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

“我真受不了,”列文回答。“你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用乡下人的观点来看看吧。我们在乡下尽量把手弄得便于干活,所以我们剪了指甲,有的时候我们卷起袖子。而这里的人们却故意把指甲尽量蓄长,而且缀着小碟那么大的钮扣,这样,他们就不能用手干什么事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快乐地笑了。

“啊,是的,那正是他用不着做粗活的一种标记。他是用脑力劳动的……”

“也许;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正如这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乡下人总是尽快地吃了饭,好准备干活去,而这里,我们却尽量延长用餐的时间,因此,我们吃牡蛎……”

“噢,自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但是那正是文明的目的——使我们能从一切事物中得到享乐。”

“哦,如果那是它的目的,我宁可做野蛮人。”“你本来就是一个野蛮人。你们列文一家都是野蛮人呢。”

列文叹息着。他想起了他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痛苦,他皱起眉头;但是奥布隆斯基开始说到一个立刻引起他注意的题目。

“啊,我问你今晚要到我们的人那里去,我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说,他的眼睛含意深长地闪耀着,他一面推开空了的粗糙的贝壳,把干酪拉到面前来。

“是的,我一定要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请并不热情。”

“瞎说!那是她的态度……喂,伙计,汤!……那是她的派头——grandedame嘛!”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我也要来的,但是我先得赴巴宁伯爵夫人的音乐排练会。哦,你怎么不是野蛮人呢?你怎样解释你突然离开莫斯科?谢尔巴茨基家的人屡次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当知道似的。其实我知道的只是你老做旁人不做的事。”

“是的。”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野蛮人,只是,我的野蛮不在于我离开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我现在来……”

“啊,你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呵!”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插嘴说,凝视着列文的眼睛。

“为什么?”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高声朗诵。“你前程无限。”

“那么,你一生已经完了吗?”

“不,还不能说完了,不过将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而且就是现在——也不是美满的。”

“怎么回事?”

“啊,事情相当糟。但是我不愿谈到我自己,而且我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哦,你到莫斯科来有什么事?……喂!收走!”他叫鞑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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