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40节
百料船就泊在大圣塔的那边,它送完潘千户后又回来啦,几位船夫正呆在船边生火取暖。
高有勋一步步走过去,来到只剩半截的塔前,在覆满雪的滩头,躺着颗被洪水冲到这里的佛像头颅,硕大无朋,那仁慈的眉目翻在上头,无喜无悲地看着落雪的天空。
一种神圣感涌在还站在堤岸上的高有勋的心头,他立在原地,抬眼朝着上面看,前些日子的风雪交加景象没有了,现在的雪落下的很稀疏,很慢,很温柔,是那种圆形的雪花,有的洒在佛陀的脸上。有的落在大圣塔断裂的檐牙间,也有的溶在了乌黑的淮水之中,枯槁、静谧,深邃。
在脚下的雪堆里,高有勋居然见到一株不知名的小草,孤零零地钻了出来,他俯下身子,抓起了团雪,小心翼翼地盖在了它身上:“希望春光雪融的时,你还能长得好好的。”
忽地,高有勋觉得脖子上一热,便抬起手摸到那里,再看,手里沾了滴还没完全溶掉的雪花,“你为什么是热的,而不是冷的?”
高有勋又摸了其他落下的雪花,确实都是冷的。
他最终想起来了,赛神会后他背着萍叶回家时,萍叶也有颗泪珠坠在他的后脖上,也是热的。
看着那粒特殊的雪花渐渐在指尖消失,高有勋走了下去,穿过滩头,登上了百料船的甲板。
当船橹荡开那黑色的水时,漂浮的碎冰旋转浮沉。
就在高有勋乘船往淮安府去时,在泗州「会勘」已结束的工部右给事中张贞观,荟聚历经两月所见所得所思的心血,集合数个衙门公议,洋洋洒洒,给万历皇帝上了两道奏疏,《会题辟口杀黄大工疏》、《重地倭备当周,民穷可悯疏》,前疏明确告诉皇帝,「治淮必先杀黄」,「杀黄必在黄淮未合之时」,原本潘季驯所设定的「蓄清刷黄」的关口就是清口,可清口宽仅七十丈,清口外是黄河阻遏,清口内是淤沙横堵。如果不加以改变,那淮水和洪泽将年年倒灌肆虐。于是张贞观主张组织民夫,先将清口往年淤积的泥沙「挑浚」干净,而后再于清河县的腰铺这里开一道新渎,以杀三分之一的黄河水势,如此便可「安陵寝,保运道,救民生」,可算是一举三得。
只不过在清口挑浚和在腰铺开渎,是个「大工」,张贞观在奏疏里计算道:“计土论方,入口三里,计长五百四十丈,口阔六十丈,底阔三十丈,深一丈六尺;每丈计土七百二十方,共土三十万八千八百方。每方工银八分,共计银三万一千一百四两。又地势卑洼、芦根盘结难工约十里,计长一千八百丈,口阔四十丈,底阔二十丈,深一丈六尺;每丈计土四百八十方,共土八十六万四千方。每方工银一钱,共银八万六千四百两。又易工三十一里七分零,计长五千七百一十二丈,口阔四十丈,底阔二十丈,深一丈六尺;每丈计土四百八十方,共土二百七十四万一千七百六十方。每方工银八分,共银二十一万九千三百四十两八钱。以上三项共该银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四十四两八钱。其委官书役、供廪、棚舍,及两岸筑堤堵塞,鲍家口等处十五道小河人工等项,议该银一万两。连前挑浚清河口淤沙夫工等项,通共银三十六万七千六百八十四两八钱......”
当三十六万两银子的报价到了万历皇帝那里后,事态就又起了变化,皇帝便只在这份集合给事中、巡按、诸多知府知县署名的会题奏疏上批复了四个字:“该部知道。”
也就是说:“你们工部要知道这份奏疏,研究研究,拿出个方案来,拿不出来就再议(钱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
于是张贞观的疏浚杀黄的奏疏便扔给了工部,是再议再议再再议——潘季驯的总河衙门,与支持张贞观的工部官员及黄淮地方官又是争论激烈,潘季驯的观点便是:“开凿腰铺河,就是泄掉了祖陵的王气,断然不可!”
其实就算潘季驯不批驳,工部实际也没银两搞这么大的工程,历年的河工银还有许多在拖欠着呢。于是张贞观的奏疏就被无限期拖延了下去。
倒是张贞观的第二份奏疏万历皇帝总算是帮忙解决掉了。
免除各项征收以赈济泗州灾民的措施,万历点了头。
而因备倭而需增加的兵力,张贞观的想法是从两淮盐税里截留八万两银子,用以支付军饷,万历也点了头。
下面便是两淮巡盐御史和盐法太监的事了。
在群臣里的眼中,万历又隐没在深深的宫殿之中,自此杳无音
信。
第53章环碧庄
高有勋的船这回是先抵淮安府西三十里外的清江浦。
清江浦在宋朝本名「沙河」,永乐年间以果敢强干著称的漕运总兵陈瑄,将故沙河旧道开凿,引管家湖(即淮安的西湖)入鸭达口入淮,以求漕船免受淮河风涛的威胁,其后该水道便形成了清江浦,为调节水位,清江浦共设五道闸关,即新庄、福兴、清江、移风、板闸,五闸互相配合,按时启闭,每年漕运高峰时,数万粮船会聚在此。有的卸粮装货,有的则卸货装粮,盘坝过船,这里既是漕船粮艘的通行处,又是客商贩货的集散口,更有工部、户部分司衙门坐落在此,工部督造漕船,户部在坝头立钞关抽取税钱、管辖粮仓,由此清江浦沿运河分为南北两岸,北岸多为木材商人、盐商、米商、货商的云集所在,南岸则是朝廷分司公署衙门及四大船厂所在。尤其是那四大船厂,各自成镇,分别是江宁厂、山东厂、凤阳厂、直隶厂,绵亘二十六里,有明以来,始终为朝廷打造漕船、海船。这清江浦,在元末明初时还是片荒芜村落,可到了万历年间,已是天下数得着的巨邑大镇,两岸沿堤居民数万户,舳舻丛聚,就这个清江浦,除去没有城墙外,人口规模便丝毫不亚于泗州。
抽出江二先生的信函,高有勋见到,江二叫他别着急去总漕衙门报道,先去清江浦南岸工部前坊的「环碧庄」。
“环碧庄......这不是我那堂兄高庭柯家宅的名字吗?看来这件勾当,非得和庭柯堂兄携手来办不可。”高有勋思忖着。
正想着呢,船夫就喊到,小五叔啊,马上船要盘坝了,咱们先离船。
高有勋忙说好,便好船夫背着行李,下船靠岸,看着绞盘牵引着百料船,一步步升上坝头,再引到闸关的东边去,过了闸,只要逆着运河,就能顺着西湖嘴直接进淮安府的老城啦,他担任大使的总漕衙门便在那边。
不过先要紧的,是去环碧庄。
高有勋就把船委托给船夫,给他们五两银子吃饭烤火,自己背着行李、文牒,奔着环碧庄而去。
又是打听路,又是绕巷子,总算到了。
环碧庄顾名思义,是环绕在二「碧」间的庄园,一是垂柳,二是碧波,对外则有道精巧的虹桥相通。等到高有勋走到桥口时,猛然察觉这环碧庄除了二碧外又多了种色彩,丧白色。
这下高有勋的心脏像是猛地被撞了下似的:“庭柯堂兄家有人死了?”
他忙小步跑,过了虹桥,来到大门处,被名庄人给拦住,说你是何人。
“这是谁殁了?”高有勋问。
“我家老爷。”
当真是晴天霹雳!
那庄人说完,还指了指门口放着的铭旌灵幡,高有勋凑近看,果然上面写的都是——“皇明茂才高庭柯之柩。某某某(都是带着出身、官衔或斋号的士绅或商人)拜题”。
高有勋倒吸口凉气,后退半步,不由自主地说:“这怎地,送有封去南京乡试时还在镇江见到庭柯堂兄来着,谁料这时再见,却是阴阳永隔。”
而这江二写信时,怕是庭柯已殁了,故意不在信中说,不晓得是何用意。
庄人就直接问,不知吊唁的来客怎么写铭旌。
“我,我是泗州白衣巷高家高有勋,过世的是我堂兄。”
那庄人在白布上写着,点着头,又问高有勋什么身份。
“就写义官将仕郎吧。”高有勋觉得写淮安府总漕衙门大使有些说不出口。
写好后,高有勋便被披上白色麻布,引入庄子,只看到那正堂上已经设灵摆柩,和尚、道士坐了满地正在开水陆道场,高有勋急忙进了堂,看到一白发老太太,想这必是庭柯堂兄所说的他亲娘,也就是高家奶奶了,就跪下,说自己是谁是谁,自泗州来奔丧。
高家奶奶就流泪说,不知有勋你来,我们不曾在门口跪接,有失礼数。
这老奶奶看起来就是知书达理的。
高有勋忙说,我知(知道个屁)堂兄病殁,就兼程赶来,你们如何知道呢?又问——“堂兄是几时没的?”
“已是六七了。”扶着高家奶奶的表嫂哭着说。
这表嫂,正是那日在镇江碰面时,去金山寺进香的美妇人,而今一身白,真的是带雨梨花。
表嫂边上,还有位十三四岁的女郎在哭,也是金山寺见过的,庭柯的女儿,也是有勋的堂侄女。
有勋就又跪在柩前,看到庭柯果躺在里面,原本俊秀的面容蜡黄如纸,惨惨淡淡的,赶紧哭了几声,又烧化了些纸钱,心想还得拿丧仪呢,便又从行囊里拿出五十两银来。
“这如何使得。”高家奶奶急忙推辞,说这丧仪太重。
高有勋就说,自己同庭柯既是堂兄弟,又是知己的交情,家里之前又受了庭柯很多恩惠,区区五十两,应该的。
拜祭结束,高有勋就到了侧厅,高家奶奶告诉他用完斋饭再走,透着窗棂,有勋察觉整
个环碧庄做丧事,除去被邀来做道场的僧道外,前来吊孝的宾客是稀稀拉拉。直到开中饭时也不过两三人,大多也就是来了就走,行色匆匆,有勋觉得蹊跷,按说高庭柯家在这清江浦也是财力雄厚,平日里人脉也不会短缺,抑或是已到六七,他人之前都已来吊过了?
不过看庭柯家现在的景况,高有勋也能知道有些窘迫:那庭柯自己说过,血脉贫弱,本来他还只当是客气之词。现在看来,家中顶梁柱可不是倒了嘛,没爹,没兄弟,没儿子,剩一个老娘,剩一个老婆,剩一个女儿,不是,庭柯堂兄人物风流,怎地连个妾室也没呢?
到用斋饭时,全厅就高家奶奶,庭柯遗孀还有女儿,加有勋,合计四个人......冷冷清清的。
“不晓得庭柯堂兄是害了什么症?”高有勋问了下高家奶奶。
这倒触动了庭柯遗孀的苦楚,只见她盘起的云髻插着朵素纸花,举帕拭泪,语气里满是惊惧害怕,只说庭柯死得蹊跷,有势大的有心要害他死,“只是我们孤女寡母的,冤屈根本得不到伸张。”
这话说的高有勋又有些紧张,又有些愤愤不平。
还没等庭柯遗孀继续说下去,就听外头一阵吵闹,一听到那些人的声音,庭柯遗孀的脸吓得更白了,高有勋转眼看到庭院里,有拨人差不多十四五位,也没庄人阻拦,长驱直入,抬着些祭品,看去不过是个烂猪头、一只鸡、一条咸鱼外加一陌纸,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当首的两位读书人模样的就撸起袖子,嚷着:“高家奶奶呢,快出来见我们!”
高有勋觉得不对劲,就问高家奶奶,这都是些什么人。
“全是清江浦船厂高氏宗族的。”高家奶奶说,然后指着那两位当首的说,“这位叫高庭训,是庭柯的族兄,是个出贡的贡生,当过山阳县的训导,现在于清江浦书院里当学正,识文断字,铜牙利齿,能和那些官老爷平起平坐的;那位是高庭训的侄子,船厂高氏的「思」字辈,叫高思才,前些年中了举,眼里更没有人,听说马上要补官缺的。”
言毕,高家奶奶就到了庭院,小心翼翼地向高庭训和高思才问安。
那高庭训全无礼貌,当头就呵斥高家奶奶,全不把她当做长辈:“有夫从夫,无夫从子,如今你家庭柯就个女儿,香火也就断绝没念想啦,结果庭柯没了都不教我们知道,了不起啊你们!现在这家全是女流做主,怪不得全没了体统。难不成还有甚么乡宦,还有甚么监生!把我们放不进眼睛里不成?”
跟着二高来的那十来位脓包土棍,各个都随着吆喝起来。
第54章本地吏典太没有礼貌
高家奶奶吓得浑身发抖,低声解释道:“庭柯的爹去世的早,到庭柯这里也是一脉单传,没料到庭柯也没福气,我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丧事是做不成个「喜」字的,哪里敢劳动诸位族人前来吊孝呢?”
“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周了。”那高思才上了话,“当年你守着庭柯的时候,那庭柯吃饭吃肉的读书点灯的钱,哪个不是我们宗族帮衬的?现在庭柯殁了,你倒来瞒着咱们,这要让外头人晓得了,船厂高的一大族岂不是叫人笑话!今个我们才听北岸人说,这都过了六七了,这叫人怎能气得过?”
“端的是气不过!”那群船厂高氏的土棍都嚷起来。
偏厅里,高庭柯女儿也气得是柳眉倒竖,倏地站起身,要同他们吵,却被母亲给摁住。
“这......这他娘的是要来吃绝户啊!莫非江二先生叫我到淮安府来,就是为了帮庭柯全家?”高有勋想着,又看到这群人到了灵堂,装模作样地号了几嗓子,烧了那陌纸钱,高家奶奶就引他们来这,说是用完斋饭再请诸位回去。
“这位是?”当高庭训和高思才走过来,看到高有勋面生,心疑他是庭柯家找来的帮手,就问道。
高有勋便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泗州白衣巷的那支高。
“哦!”这两位一听,就又问高有勋家有没有什么官身啊。
高有勋就说舍弟是泗州州学生员,刚刚被选为北雍的监生,自己则来淮安府总漕衙门当大使云云。
“原来尊家还没出过个孝廉啊(孝廉是举人的别称)。”高思才年龄比有勋大不了几岁,一听对方的根脚就狂起来,大喇喇地坐在席位上首,而高庭训坐在旁边,把有勋撇在一边不搭理,直顾告诉高家奶奶:“七七的时候,我们都是要来的,一来送庭柯下葬,二来把这宗族的账目给好好盘算。这个家礼啊,最重嫡长,现在船厂高就思才一位中举。不管是祭祀还是丧事,那他就是主,为甚啊?就因为他是宗子,其余庶子,虽贵虽富,皆不能祭,更别说你家这几位女辈了,就是这泗州来的,遇到思才,也是要作揖鞠躬的。”
高有勋冷眼旁观。
高家奶奶和庭柯遗孀只能委曲求全。
这几位吆五喝六的,吃完斋菜
后,打了串嗝,就扬长而去。
他们一走,庭柯的遗孀就大哭起来,说这些日子早被这群狗欺辱够了。
“嫂嫂,这是何故哇?”高有勋忙问。
“庭柯在世的时候,经营两爿大店,一爿是南京大店,叫「廷字号」;还有一爿是徽州大店,叫「可字号」......现在这两爿店连带三四万两银子的本钱,全被船厂高这群豺狗,勾连店里的管家伙计给扣住准备分掉,这可是庭柯一辈子的心血啊。”有勋的堂嫂嫂说到此,是伏在桌案上,泪如泉涌。
高有勋低下眼,心想庭柯的两爿店的得名,便是从主人名字里,略取其偏旁,庭柯便是「廷」与「可」,这正是徽商的习俗。
由此可见,高庭柯是隶属于江二先生系统的二级商贾,现在他宗族掠夺他的家产,江二难道就袖手旁观吗?
接着堂嫂又说,高庭训他们这趟来,就是还看中我家在清江浦南北两岸的田产,约莫有十五顷的地呢,还有座大仓,他们要吞地侵占米麦。
这下,真的是让高有勋的拳头都硬邦邦的,他慨然起身,抱拳对高家奶奶和堂嫂嫂说:“庭柯堂兄在时,就对我说过,要把泗州和清江浦两枝高合在一起,共立处宗祠,可我万没想到,这船厂高如此可恶,现在必须要有个分较。不然就算合祭,那也是高庭训他们说了算,我们还得叫他们骑在脖子上屙屎撒尿。”
高家奶奶和堂嫂嫂立即就给高有勋拜倒下来,口称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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