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350节
可丁勿用也害怕阿九,阿九不似它的女主人嫣柔,那是真的会用擀面杖狠狠追着打自个的。故而始终沉得住气,就蜷缩在柜顶,眼睛巴巴的,好似个待战的将军。
“想念光瑛还是援朝只是其一,我这几天始终在思索着龚好善的那几句话。”看着屋檐下落着的雪花,高有勋喟然道。
“小爷还是心中没底嘛?”嫣柔伸出手来,握住有勋的,只觉得他的手有些冰冷。
“嫣柔啊,你说,这天灾人祸不说,再加上群城狐社鼠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非但不曾收敛过,反倒日渐炽烈,那我能趟过这条看不见边际的河,到对岸去吗?”
“既然小爷决意要趟河,那就一来不要怕沾水,二来不要怕没岸,这天底下哪有没岸没畔的河流呢?古时的那些人,几千年过来,哪年没有灾难啊,女娲不还要补天的嘛,大禹不还要治水的嘛,黄帝不还要平定蚩尤的嘛。无论是山崩地裂,还是洪水滔天,抑或是战乱绵延,不还是到了而今嘛,嫣柔懂得,都是上苍降下来三皇五帝这般的明君贤臣,为社稷蒙天下垢,来收复这天下的人心,小爷你不是曾告诉我鳅鳝之变的吗?为何你却犹豫了?”嫣柔意思是,你当初说那些鳅啊鳝啊的,不会就是诈唬我,骗我的芳心的吧,小爷你可不是这般有头没尾的人物啊。
“只是......三皇五帝神圣事,又骗了多少无涯过客啊。”高有勋则站起来,不免有些神伤。
救天下救百姓,那也得要先有代民受罪,被钉在有形无形十字架上的觉悟。
嫣柔轻微叹息声,就对有勋说,爹以前做过盐引的买卖,我和娘沿着江海运河上下时,也看得过河工、脚夫还有盐丁所过的日子,阿九那日说她不懂将灾民送去盐场和送去工棚有甚么区分,我却晓得,那盐丁守着灶子煎盐,眼睛都被灼瞎了,身躯都被烤干了,办完官差还要被总催给盘剥,活得还不如个死人,连奴隶都不如,官府晓得他们的日子是活遭罪,可也晓得这群灶户不做,也再没人愿煎盐晒盐的。于是他们逃了死了,就抓他们的儿子来做,儿子若逃了死了就抓孙子,而后就是妻家......这几万灾民若是真被卖去充逃亡的盐丁,身子骨能捱得过几年呢?他们一并过去的家人,则等于世世代代都要戴着枷锁为奴,而小爷我信你,你无论是叫他们烧砖也好,还是安插去种粮种棉也罢,总是能给个最为妥善的安置的,起码还有个上进的希望。
最后,嫣柔将手按在胸前,轻声对有勋说,记住,小爷你只相信自己本心光明便好。
“我还就地打滚呢。”
“啐,你,又没个正经!”嫣柔埋怨说你这脸面真的是属狗的,一会耷眉拉眼的一会儿又嬉皮笑脸吐狗舌头的。
「哐当」几声,厨房里传来丁勿用的惨叫和锅碗瓢盆掉地的声响,阿九举起棍仗,那丁勿用连窜几窜,跑到了后院,再奋力以右倾的姿态准备爬上墙头避难,可它太胖了,阿九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它还是没能翻过去,“颈子都没咯还要偷吃!”阿九揪住它的后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给拽下来,呵斥道。
其余来帮忙的婆婆和姑娘都看着丁勿用的滑稽模样,笑个不停。
他们私下底还会问,泗州那边是不是风俗不同啊,怎地这高缇帅能娶一对儿老婆,还都和天仙似的。
“有甚么不同,只要你有钱有权,娶几个都不犯王法,再说这缇帅是武人,又不似读书人想要牌坊的。”这时年纪大的妇人就不以为然地说道。
正说间,拙园外就有客来访。
竟然是两淮盐司的许光楠!
“鸡栖......”许光楠登门时,脸上还带着歉意。
此行,他实则是作为蒙剽和江二的使者来解释的。
高有勋知道许算是个忠厚人,哪有心思寻趁他呢,立刻邀他上座,说这事就不谈了,你我只喝酒叙旧便好。
可许光楠却说,定要解释清楚的。
首先,高有勋打掉荒市,留下灾
民安插去务农烧砖,两淮盐法太监蒙剽铁定是大大不满的。哪怕买人的银钱退回,可前几年泗州洪灾,冲了沿海几个产盐的县,盐丁被淹死了大半,而今纲盐法后,批引销引总算稳定,亟需人手来恢复盐业生产。
“叫他去淮扬买,总归有人愿卖身的。”高有勋也只能这般说。
他哪里能管得了那许多。
同时许光楠还说,江二先生的用心则叫我转告给你,那就是那龚好善,还同泰州的私盐巨枭有牵扯,你若杀了他,这条线可就断了,还望鸡栖你包涵。
第102章万岁爷面前还有私盐船
“此盐枭姓甚名谁?”高有勋就问。
许光楠便说,这位叫姚乐林,本是泰州那边的灶户,其后逃亡海滨,鸠结了批亡命,私自晒盐贩盐,累得银钱百万,而万历二十年泗州大水,连带着沿海多少盐场被毁,灶户盐丁不是家破便是人亡,地方又赈灾不力,白白地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壮大了姚乐林的力量。故而现在这位异常嚣张,更是勾串盐场、盐司的不轨官员还有许多奸商,在淮扬间都能横着走的,以至当地有歌谣云:“亮月子弯弯云肚里钻,姐要偷郎哪怕你看。
杀人场上也有偷刀贼,万岁爷面前还有私盐船!”
好嘛,这姚乐林还要当着万历面前开私盐船呢。
不过这多半也是壮胆之语,可据许光楠的描述,这姚乐林确是棘手,他贩卖私盐已成气候,夹带私盐大的用巨型沙船,可带几千石,小的叫猫船可带几十到百余石,并统制千余「私盐盐徒」,旗号严禁,悍不畏死,器械如林,船舶如雨,横着走从扬州到鄂赣,竖着走自苏杭到长芦,哪里没有这位的踪迹。
那龚好善在济宁府曾呼风唤雨,暗中同姚乐林换帖拜码头,互相勾串,也是情理之中,而龚落难时,怕是已飞筹给姚乐林求救过了。
而龚说要筹措银两赎命,怕多半也是要去找姚帮忙的。
许光楠说,往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盐引滞壅,再加上万岁爷天天胡乱发盐引给勋戚,可而今纲盐法已行,嘉靖年间所定下的每年六十万两余盐银的定额也稳定下来,万历也很开心。故而说蒙剽在两淮盐法做得很好,继续在这位子上效劳三年罢,也就免了对他保护祖陵不力的罪过。
这纲盐法呢,实则就是官府和商人的一次深度勾结。
以前产盐、批引还有发售的所有渠道,基本都是掌握在官府的手中,盐商只负责终端销售。
而这里又要提到开中法了,开中法饶是被吹得千好万好,可就有点不好,那就是推行不下去,因它违背了最基本的商业规律,不是吗?你叫商人为了那些盐引,帮你送粮食去云南去河套甚至辽东的,所得的却是越来越稀薄的利润,那你怎地不上原地左脚踩右脚上天呢?商人最需要的是稳定的商业环境和便捷的贩卖渠道,天然喜欢聚居在交通枢纽中,这是逆转不得的,你可以摁着银钱来个牛饮水,可长久以往还是摁不住的。
恰如嘉靖年间御史秦钺所奏:“盖本商自纳,每引计银一两;各边开中,每引止银八钱。况正盐母也,余盐子也。正盐守支搬运,候久费多,故愿中者少。余盐勘合一到,即时支赏,故愿中者多。今若舍母求子,余盐无自而积矣。”
既然余盐比开中的正盐有这般大的商业优势,你还硬让盐商拿余盐也去开中,岂不是缘木求鱼白费力气?秦钺还在那里扯甚么舍母求子,实在是说出事情本质后又给了个完全逆反规律的解决办法,甚么都靠禁,最后甚么都办不好。
于是明朝很早就默许「开中」和「余盐」双轨制咯,余盐顾名思义,就是在开中定额外允可销售的盐,双轨制就是正盐继续开中济边,余盐则解送国库部库(实则不久后无论正盐还是余盐都白银化了,而开中法更没有被废除,它一直存在到明朝灭亡为止,说废除不过是非此即彼的想法所致,只是开中法根本起不了甚么作用而已,这是许多喜欢祖制的人所不愿承认的),这其实是明朝针对开中法的初始BUG所做的一次修复,来弥补财政上盐银的匮缺,到嘉靖年间,嘉靖曾想听取秦钺们的谏言,彻底废掉余盐制恢复祖制开中法的,可吏部尚书许瓒却奏疏说:
一方面,废掉余盐制叫国库每年少了七八十万两白银,皇上你能承受得住吗?
另外一方面,废掉余盐制就等于少发一百来万的盐引,这盐引没了不代表中原江南的人就不吃盐了,自然有私盐贩子的大手帮你填补缺口,等于是官盐自动让位给私盐,皇上你又能承受得住吗?
嘉靖帝和户部官员无言以对,一场以废除余盐制为目标的改革运动就轰轰烈烈地胎死腹中咯。
到嘉靖四十年,盐法都御史鄢懋卿(没错,就是那个冒青烟)上奏说:“若尽将余盐开边则边商困,余盐外再收浮盐则内商困。”
这点
鄢懋卿倒是没说错,你把余盐也纳入开中之中,其实对边商也压根没好处,因高额的运输成本还是边商来承担的,余盐纳入得越多,边商的亏损实则越重,此外你把余盐给收了,内陆各省的盐不够怎地办?只能又征收「浮盐」,又加重了内陆商贾的负担。
看似统一了,实则是不切实际的双输。
鄢懋卿便直接挑明:“今后盐引一正一余兼发,正盐赴边报中,余盐纳司解部,永为遵守。”
就这样,盐政双轨制最终靴子落地。
到现在又推行纲盐法,也就是两淮要把「坏账」也即「不良债务」合计二百余万积压的盐引给销掉,那便找来商人帮忙,徽州盐商分为十纲,每年九纲领盐引余下一纲「休息」,这休息就是歇业不卖盐了,可还是要花钱认领二十万的盐引,等于义务帮官府盐司销债,轮番十年,最终将这堆债山给销平。
当然作为交换,官府也要进一步让渡权力给商人,那也就是彻底将盐引的占有权让与徽商。
反过来对于徽商们而言,在商言商,对私盐泛滥的容忍度可就下滑了。
既然盐引被江二们给垄断了,那他们便可肆意抬价,这时私盐就成了他们最憎恶的对手。
“官盐私盐不过是互为表里的,所谓淮盐白于雪,盐枭多如毛,本朝盐法不可谓不严密周至,可越是严密周至,铤而走险的所得就越高昂,一个利字足够叫人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的啊。”高有勋对许光楠说到。
这姚乐林难道是盐田里浇出来晒出来的吗?
不,不还是盐铁统制专营所催生出来的。
制盐的门槛又不高,成本更是极低的,结果价格硬是被你官府抬高了不属于它的高度,那盐枭哪怕只卖个半价,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何乐不为呢。
对此,许光楠也承认,可现在有甚么好办法,没有啊。
历代统治者都面临嘉靖帝一样的困局:
你愿意舍弃每年那么多钱的官盐专营制吗?
当然高有勋口嗨了番,也默认许光楠的观点——盐、酒、茶,还有糖、咖啡、烟草甚么的必需品或是上瘾品,古今中外的官府不将其专营才是不正常的。
现在局势再度明朗,江二是想要高有勋伸出手来,铲除掉姚乐林。
这才是他劝阻草草处死龚好善的缘故。
毕竟江二还只是商人,而明朝又不比元朝,能在泉州搞甚么「亦思巴奚」这般的商团武装来着,还是要借高有勋的人马刀枪,才能成事。
可高有勋这时,也不再是当年在泗州蜗角堂的那个跟在江二前后,一口一个求带他家「沾点利市」的胥吏之子咯,他率先作难,告诉许光楠道,办不到啊,办不到啊。
“巡检司早就名存实亡,卫所和旧有的盐兵又不堪用,可惊动抚院或兵守道来剿也甚是麻烦,为何,只因姚乐林纵横所在,分管于各巡抚衙门,疆界不明,只怕各方掣肘,出师不利,反会遭朝廷言官弹劾攻讦。”许光楠看有勋拒绝,急了。
可高有勋也有他的理由,我来济宁是以提督大工和赈灾来的,天子没给我编练兵丁剿灭盐枭的权力,我的兵权实在全庆行都司,距这里几千里,用全庆行都司的剑斩两淮的盐枭,这个有些太幽默了,岂不是不把朝廷的章程放在眼里?
这高有勋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很简单,许光楠、江二你得拿东西来交换。
果然许光楠便说,我好歹也是两淮盐司的官,还能在万岁那里说上话,不劳鸡栖你来出面,我知道规矩,我来出面提,以巡盐护盐的名目设兵。
好的,这下税军便可以借壳而生了,高有勋的十六字方针又起作用咯。
今天税军可以护盐,明天就能护钞关护茶护矿,后天便能接管国家财政的末端......
这不就是大明朝的税警总团嘛。
接着高有勋又提出个石破天惊的说法:“那巡盐护盐的兵丁,饷银不妨就请江二先生他们来出。”
现在一二年,徽州盐商每年因私盐的损失是极度可见可感的。
许光楠自己也说:“数省民生所食之盐,说十有七八是私盐固然夸张,可一半总归是有的。”
那也就是每年起码损失百万两。
高有勋便说,饷银先给每年十万两,我来编练,先拿姚乐林练手,总不算得过分罢。
“过分倒是不过分,只是商贾严禁犒军,此乃太祖爷的祖制啊。”许光楠毕竟是举人出身,这禁忌底线还是懂的。
高有勋大笑说,无妨无妨,心想都甚么年代咯,还拿祖制说事,我行都司的饷银也起码一半是靠海上互市(包括走私)得来的,在朝鲜靠海吃海,在淮扬靠盐吃盐,靠商吃商,也没甚么不对的。
于是高有勋便给许光楠出谋划策道,你叫江二直接拿银子来犒军,那是违反祖制,可江二把银钱送给你盐司,表面上批些没用处的积压盐引过去,而后这银子不就成了两淮盐司的库银咯?用
库银,再专设一局来缉捕盐枭,不就合理合规了嘛。
至于这「缉私局」下面到底管多少兵丁、健手,又有多强的火力,小小的局,大大的军,对不起,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要到时再分润部分银钱给万岁爷换取合法性就行。
许光楠想了想,也许这便是大明盐政的宿命罢,为了给国家筹钱,就须得让渡越来越多的权力给私人,便也就应承下来。
“缉私局再要额外设训练监,不能仓促乌合,要到在私盐贩子手前吃亏那可就丢人现眼咯。”高有勋提及的训练监,实则便是仿效朝鲜故事,先练军,再抓权。
至于蒙剽,在高有勋的眼中也算得是和紫禁城内太监一样的毒瘤,这种毒瘤也就在倒逼改革时能发挥些客观积极作用,改革完了或想要持续深入,就须把他给翦除掉不可,不过不着急,高有勋已开始摸索套成熟的制裁方案咯。
方才和许光楠论及盐政,高有勋接着就很好奇地问:“既然开中是要用盐银谷米去济边的,那为何不直接就近在边塞屯田来解决谷米军需呢,某在朝鲜时也晓得,大军尤其是南兵都是宁要银钱不要谷米的,可给了饷银,其实也买不到份能填饱肚子的热面啊,无他,银钱不过是通货,又不能饱腹御寒,边地若全是银子,物资稀缺,物价便又腾贵,真的是左右为难。”
许光楠说是啊,我明自迁都北京后,万事仰仗漕政输送,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我本人便是顺天府当地的,打小知晓,是京津的田土和水源不够嘛,非也,光是宋朝留下的几条河就足够灌溉获利了,京畿内良田何止十万顷。若是屯田收取籽粒,别说供应京需,还能绰绰有余去济边,只是......
“只是这些地,不是宫里所有的皇庄,便是御马监所辖的马场苑地,抑或是勋臣的赐田,还有七七八八宦官们的护坟田。”高有勋一番话便点出了核心症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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