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肩上的大明 第2节
高祖辉坐上了椅子,高有勋寻思这明朝不同于现代,自己还是先站着吧。
对没入公门却能来参加吏目署合议的高有勋,李吏目并无诧异与不满。毕竟衙门里流水的老爷铁打的胥吏,胥吏的位子父子相继、兄终弟及是再正常不过的,和皇帝龙椅也差不了多少。
大家都晓得,高祖辉马上退了后,就是有勋来接替。所以现在的有勋严格讲,正处于「实习期」。
“刚从巡院那边回来。”李吏目笑嘻嘻地说,然后挽起袖子伸出手腕。
大家瞧见,李吏目手腕上好多血痕,想来在巡院中被打得够呛。
即便如此,李吏目依旧嘻笑自若的,外表是一点都看不出惨遭皮肉之苦的样子啊!
李吏目在泗州城,满城人哪个见到他不得恭恭敬敬喊声「李四爷」?
州县里,最大的是正印官,就一位太爷,要么是知州要么是知县。
下面是佐贰官,也就是二爷,州里两位二爷,州同和州判,县里则是县丞和主簿。
州县的三爷是学官,虽然排第三,但没什么人当回事的。
下面便是州里的吏目和县里的典史,都叫「四爷」,也叫「右堂」(他们有独立衙署,都位于正衙的右侧),再偏远的小县也得百来名佐吏和衙役。要是遇到事繁地广的州县,譬如泗州,形形色色的书吏、杂职、衙役加一起得过千人的,统统都得听李吏目的。
不过在朝廷大员的眼里,李吏目则只是个不入流的九品,心情不好时直接骂声「狗吏」,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摁在地上扒了裤子撸起袖子,要么打板子,要么抽荆条。
李吏目被打,是因泗州城没能完成当年缉拿私盐的指标。
没错,是指标,朝廷懒得管你当地有多少私盐贩子,就是简单粗暴地把缉拿指标摊到各个州县,完不成的就拉吏目和典史去巡院打板子。
“四爷,朝廷是要人,还是要盐?”高祖辉问。
“要人的话倒好办了,找几个街面上的无赖汉,买他们去假冒私盐贩子,揍一顿板子扔到牢里去关段时间便是,现在朝廷要的是盐啊!要的是人赃俱获!”李吏目拉回袖子,念念不已。
“四爷,这事不妨交给我父子俩去办。”高祖辉拱手说。
第2章高五叔
高祖辉的表态,让李吏目非常感动。
这也是各位典吏在吏目署议事之目的。
蛇鼠一窝,小人朋比,自然而然的道理。
李吏目挨了打,那就代表泗州城的所有佐吏遭到麻烦,便是佐吏们整体干系,而不是由李吏目一人承担。
“京师刑部的事,我替你承揽,黄驿丞,你下午就发急件去京师。”李吏目这话,显然之前同高典吏达成过某种不具文的利益交换。
高祖辉急忙说劳烦劳烦的感激话,双手将自家中带出来的那封信捧给了黄驿丞。
下面的议事项目,就是泗州备倭。
“现在事情弄清楚啦,倭酋平秀吉不从海上来,而是要借道朝鲜。”李吏目慢吞吞地说出最新情报。
大家都松口气,幸好先打的是朝鲜。要是再在沿海地区闹倭乱,又要抽丁,又要征料,又得增筑城墙、敌台,那南来北往的兵爷们还得小心孝敬,不然轻则劫掠,重则杀人——倭寇诚然可怕,官军也不遑多让。
不过李吏目下面的话,高有勋听得是清清楚楚:“倭乱既然在朝鲜,剿倭是不用我们剿的,可备倭还是要备的。”
“四爷的意思是,官军会去朝鲜平定倭乱?”几位典吏问到。
李吏目点头,他可是消息灵通,京师里也有耳目的,他说一旦大军动起来,那是海陆并进的,和朝鲜相连的陆路是辽东苦寒之地,脚力钱朝廷是支付不起的。故而很多物资都得自海路走,用商船运,到时米豆、麻绳、油料、棉布、木材......哪个不是黄金万两的干系?“别的不说,就说淮安府和宁波港,可不得吃到撑?我们泗州城,哪怕抠下来丁点的油水,都能把诸位给噎死!”
高有勋明白了,这群胥吏剿倭的勇气是没有的,可借着备倭大肆捞油水的勇气可是相当之足。
毕竟泗州的交通位置摆在这里。
议事结束后,高祖辉就带着高有勋,自侧小门进了泗州正衙里。
路上遇到的胥吏,见到高祖辉无不笑脸相迎,都喊他「高五叔」。
高有勋心想,这意味着高祖辉身为泗州承发房的典吏,地位是仅次于「李四爷」的。
不过看爹的背是弯着的,爹的脖子也是缩着的,看谁都堆着笑,见谁也都不得罪,一说话就关切地问对方“
某事毕了没?需要我帮忙不?”寒暄一番。
看起来,这高祖辉在泗州城里也是个能人、善人。所以他在这座城里到底经营了多少年?
想到这里,高有勋也没说什么,低着头跟着爹进了承发房。
本来他认为爹是个区区小吏,没什么能量在身,可现在他觉得,高祖辉要是在现代,起码算是市级的实权干部,他可是全泗州城的「五叔」啊!自己要是子承父业,那便是「高小五叔」。
进了承发房里,高祖辉先是把几位在此做事的书办介绍给有勋,有一半都是高家的亲戚,他们同有勋互相见过礼,高祖辉就请他们帮有勋熟悉下工作流程。
承发房,即分发、承行的意思,衙门受理词讼时会先「放告」,父母官坐堂上,桌案上放着枚「镇纸」,让告状的从东角门鱼贯而入,逐次递上状纸,由值堂吏高声报状纸多少张云云,清点符合后,将状纸用镇纸给压稳,父母官对其进行审阅,确定准还是不准,不准的状子打回去,准的便要挂号登录在案,挂号又分为内挂号和外挂号,都由承发房来实施,承发房将誊写好的「副状」汇入封套,分发给衙门的吏、户、礼、兵、刑、工、库等各房去承行,同时分发还有「发差票签」,差役拿到这个票签后,就能去拘捕原告或者被告了,差役的拘捕是有期限的,如期将人犯拘拿归案的,还得把票签给交回去,称之为「销差」。
在这套办案流程里,衙门各房只要拿到承发房的副状,就有名曰「案费」的银子进账,所以各房都得仰仗承发房的脸色:
同样一件案子,承发房可以给刑房,也可以给库房,也可以给户房。
对更基层的差役来说,他们生财的门道就是拿到「票签」,有了票签他们就可以公开勒索敲诈案件当事人,吃完原告吃被告。
由此便能看出承发房的重要性了,而承发房典吏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了。
这种吏治体系的弊端,深为朱元璋所痛恨,他晓得小吏害民最为可恶。于是费尽办法,包括鼓励老百姓把为非作歹的小吏捆起来送到京城来受审,想要振刷吏治。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明早就回到历史的惯性轨道上来。至于什么祖制,大家明面说起来都是慷慨激昂,私下地提起却都是嘻嘻哈哈。
在承发房的高有勋学习得很快,很快就抓住了典吏权力的最核心来源:无论是挂号还是票签,最根本的还是文字游戏。
大明的官员大多不懂法,精通法条文书的都是这群刀笔吏。他们添一字则活人,减一字则死人,改一字便能让全州全县大乱。
半天的实践下来,高有勋的表现,让高祖辉和诸位书办很是满意。
不过其后让高有勋奇怪的是,承发房从他进来开始,到熟悉了承发流程为止,却没有一桩案件等着办理的。
他好奇,就问各位叔伯。
叔伯笑着说,傻孩子,现在这时节,哪来的词讼啊!
原来,大明律法上写着,农忙时期父母官是严禁词讼的,即——“每年自四月初一至七月三十日,时正农忙,一切民词,除谋反、叛逆、盗贼、人命及贪赃坏法等重情......其一应户婚田土等细事,一概不准受理”,八月初一开始的农闲时期父母官也不是天天都受理词讼,每月也就六到九天坐堂,算起来每年父母官差不多就四五十天的时间集中处理词讼,对案件的审理主打个「你细我笑」。
百姓农忙,衙门的吏就闲下来了。
不过,知州汪一右没事叫承发房做,他的「幕宾」汤用宾却主动来找高祖辉。
高祖辉赶紧三步两步出了门,对汤用宾又是作揖又是寒暄的,两人而后细语了番,高有勋只听到爹说——“放心,全在我的身上。”
日头正中,承发房事务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高祖辉就带着有勋去吃饭。
“既然衙门有了吏,为啥父母官还要找幕宾呢?”去往小北门的街上,高有勋问爹。
“你还不晓得,在皇明当父母官的难处啊!有的父母官不会做的,那就是上官掣其肘,幕宾挠其权,胥吏穿其鼻,豪强拊其背,整个就成了头蠢牛,只能被人牵着走、剥了皮杀了吃。而会做的,无外乎是上官能当其援,乡绅能充其耳目,幕友为其心腹,我们这些佐吏是任其股肱,这样才能屈伸自如,如臂使指。掌印的太爷找幕宾,就是要督察我们这群佐吏的,其实何止是幕宾啊,州太爷县太爷还带了亲友、门丁来上任呢,以免事事受制于人啊!”
原来如此。
这一州一县内的权力角逐,就是在流水的正印官加上他亲友、幕宾、门丁,和铁打的乡绅还有刀笔吏之间周旋的。
小北门边的正春楼,高祖辉走到这指了指,说马上我父子俩就在这吃饭,顺带等个人。
在进正春楼前,高祖辉先挨进了旁侧的一间裁缝铺。
里面的胡裁缝一看到高祖辉的脸,就像是见了
恶鬼般,立刻把剪刀和线尺扔下来,浑身发抖,拱手站在墙边,动也不敢动。
高祖辉全没在吏目署和承发房时的卑谦,抖了抖身上质孙服的下摆,坐在主人的椅子上,看着胡裁缝的眼神就像是狼看着兔子那样。
高有勋还准备在爹的身边站着,就听爹说:“有勋你坐,到这里来,都不是外人。”
“是,是,是!”胡裁缝话都说不利索,胡子是抖个不停,他刚准备叫内人沏茶,高祖辉把手一抬说不必啦,“我们爷俩马上就去正春楼,也不缺你胡裁缝的一杯淡茶,我来就是替汪守令问一声,上次原封退回的上好猩红尺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把原价给赔偿到位呢!”
高有勋见胡裁缝都要哭出声来,他支支吾吾,说三十两纹银呢,仓促间我到哪里去筹措啊!
这时高祖辉说话就不客气了:“姓胡的,你当裁缝一辈子,下剪时也剪了主顾衣料一辈子,泗州城哪个做衣服的没被你坑过?不然你家这铺子这后院是怎么起来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剪刀动到守令老太爷的头上,老太爷为官刚正清廉,好不容易拿出三十两银子从南京特地买了上号的猩红尺头要做红劈丝圆领。因为对你不放心,就让汤幕宾来亲眼看着你下剪子,你当着汤幕宾的面,剪刀和二月春风似的,可汤幕宾前脚刚走,你后脚的剪刀就成了八月金风肃杀了,偷下来的料子当外快给你家娇滴滴的女儿做了双三寸金莲是不是?你他娘的是觉得头顶青天太高了,还是你屁股和衙门板子太近了,自己的命是盐换的?老太爷穿了你交上来的衣服,一试身就挣裂了,亏得老太爷仁善,也多亏老太太、汤幕宾还有我五叔帮你说话,叫你赔偿三十两纹银的原价就好,板子是不用挨了,你却还在这里杵着,是不是想进班房里耍几天?”
一听要进班房,胡裁缝是魂飞魄散,立刻跪下来磕头,哀求高祖辉再帮帮忙,三十两纹银他实在是赔不起,能否放宽到二十两。
其实胡裁缝干了一辈子,当然知道衣料的价钱。哪怕是在南京买的,撑死也就十五两上下,这高祖辉开口就要三十两,余下的不用想,全是讹诈。
可胡裁缝哪敢说破,只能哀求。
“凑齐三十两我看也不难,不足的十两卖了你家女儿,给有勋当媳妇,我俩还能结个亲家,你要是点头了,马上和我一起上正春楼,我敬你酒吃。”高祖辉下起刀来是四平八稳。
“爹......”高有勋也有些急了。
这种娶媳妇的方式,是他未曾想过的。
“二十五两,二十五两!我想个办法把老太爷退回的尺头改改,卖给别人十来两银子,剩下的我来借,来借!”胡裁缝举起手来比划。
“唉,看在多年乡邻的份上,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这样,我家里还有去年新磨出的谷子,都是上好的细粮,你拿去先卖了应急,欠我的慢慢补就好。你那个尺头,我也帮你找个主顾,小北门外住着的蒋家兄弟你认得,两位都是有钱有田的官人,就是身材侏儒了些,你把尺头改两件小的,我拿去给蒋家兄弟,价钱是分毫都少不了你的,这不就办妥了?”高祖辉是悲天悯人。
“他还得谢谢咱们呢!”等到高祖辉走出裁缝铺,对高有勋说。
高有勋回头看,果然胡裁缝站在铺子门口,对着自己是鞠躬个不停。
“有勋啊,那胡裁缝家的女儿你是瞧不上?那可是泗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小娘子啊!”高祖辉问二儿子。
“不是瞧不上,要是这样,那不是乘人之危了吗?”
“你个浑蛋,萍叶不就是我买来,给你三弟有封未来当媳妇的?”高祖辉说。
萍叶,应该就是高有勋打开柜门所见到的那位小姑娘。
本来高有勋还以为她是自己的妹妹呢,没想到竟然是高祖辉买来的童养媳。
萍叶,本贯是那河南归德府人。
“有勋啊,这关你算是过去啦。自从你和有封一起参考,有封中了,你没中,这两个月来你是茶饭不思,整天都是丧了元气的衰样。不是爹说你,第一你和有封不同,你不是当文曲星的料,第二我们老高家哪有家产供两个人去省城京城去考,第三你要是折转不过来想法,我这典吏的位子可怎么传得下去呢!”
“我不是有个大哥吗?”有勋意思为什么不让大哥当典吏。
“你大哥除了种田甚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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