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晓梦 第19节
凤姐儿闻言娇笑道:“诶哟哟,你们几个小的就别捧着我了。这千头万绪的,我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加之这荣国府也不能撂下,说不得来日我一个人儿须得劈成两半来用呢。”
正待此时,忽而平儿转将进来,凤姐儿见其神色凝重,便道:“有事儿?”
平儿便道:“陈大爷身边儿的红玉来寻二奶奶。”
本道凤姐儿会先行打发了三个小姑子再说,不料凤姐儿却蹙眉径直问道:“有话直说便好,这三个小的还是外人不成?”
平儿笑道:“我是怕污了三位姑娘的耳朵……是这般,赵亦华抢了陈大爷的屏风搬回自家享用,却推说是宝二爷的意思。陈大爷登门一瞧,结果那屏风就在其家中。如今人赃并获,陈大爷打发红玉来请示二奶奶该如何处置。”
凤姐儿顿时三角丹凤眼闪过寒意,略略思量,冷笑道:“早知这家中的下人失了尊卑,下人不是下人,主子不是主子的,可好歹大面上还过得去。这倒好,如今竟敢骑到主子头上来!”
第30章 裙钗一二可齐家(下)
王熙凤话音落下,三春彼此观量一眼,虽不作声却各有思量。
荣国府奴大欺主之事不新鲜。探春庶女出身,胜在明辨时务、乖顺讨巧,境况比照迎春、惜春强了许多,奈何却有个糊涂生母与不懂事的兄弟拖累;迎春同样庶出,自打生下来贾赦便不管不顾;惜春可算是嫡出了,奈何却是宁国府的,偏刻下寄居荣国府,一年也不见回宁国府一回。
三个姑娘说出去都是金闺玉质,吃穿用度自是不缺,可被奶嬷嬷、婆子哄骗、盗窃、勒索之事就不曾少过。
因是方才听平儿说起,只觉心下气愤不已。待听闻陈斯远打上门去人赃并获,先是觉着出了口恶气,旋又为其担忧不已。
那赵亦华乃是王夫人陪房出身,如今在宝玉处听差,这般不管不顾撕破脸皮,难免王夫人事后多想。
奈何迎春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惜春寄人篱下谨小慎微,探春倒是个爽利性子,偏偏因着王夫人也不好张嘴。于是三个姑娘彼此观量一番,探春只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去寻大嫂子听讲了。”
“去吧。”
凤姐儿打发走了三个小姑子,待平儿伺候着其围了大红斗篷,旋即昂着头领着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了小院儿。过穿堂经过大花厅,再过角门上了东面夹道,不多时便到了赵亦华居所。
当先的小丫鬟丰儿叫了声‘二奶奶来了’,当下内中为之一静,王熙凤粉面含霜,顾盼生威,到得院里先是瞥了眼兀自趴伏在地上的赵亦华,又瞥了眼战战兢兢的妇人,最后方才看向转过身形来的少年郎。
但见那少年虽只十四、五年纪,身形却比她还要高上大半个头,身形挺拔,眉目俊俏,尤其一双眸子分外引人,内中好似藏星蕴月一般。
凤姐儿打量着陈斯远,陈斯远也在观量凤姐儿。便见凤姐儿外罩大红斗篷,内中是玄色底子织金凤凰纹样锦缎对襟褙子,内衬浅紫镶蓝边方口立领偏襟袄子,下着深紫镶金边缎子马面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陈斯远拱手道:“斯远见过二嫂子。”
凤姐儿笑道:“想来当面的便是远兄弟了?都说家中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哥儿,可惜一直不曾得见。今儿可算是见着了。是了,远兄弟上回送的福禄寿三星极对我心思,摆了好几日生怕污了去,这两日方才收拢在箱子里。”
陈斯远笑道:“能入二嫂子眼就好。”
凤姐儿颔首道:“旁的话往后再说,”说话间冷了脸儿看向那夫妇二人:“先处置了这等没规矩的狗奴才再说!”
那妇人骇得噗通一声跪伏在地,捣头如蒜求肯道:“二奶奶宽宥啊,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瞧着那屏风稀罕,只想着搬回来多瞧两眼,过几日就送回去了……可没想着偷拿主家的东西啊!”
那赵亦华也爬起来道:“小的糊涂了,小的该死,求二奶奶饶了小的这一遭吧。”
凤姐儿瞧着那七零八落的屏风有些纳罕,一旁的陈斯远便道:“二嫂子,方才兄弟一时气愤,又不好与这奴才计较,这才将屏风砸了去。”
凤姐儿闻言赞道:“砸得好!本就是给主子用的物件儿,被这奴八辈儿的占了去,就算抬回去谁又肯再摆在房里?”
顿了顿又骂道:“野牛肏的,你也是太太身边的人,府中的规矩都忘了?没旁的话,奴大欺主,家里怕是留不得你了,拾掇了东西明儿就给我滚出去!”
赵亦华夫妇又是捣头如蒜,那妇人道:“当家的不过一时糊涂,求二奶奶念在这些年当家的勤勤恳恳,一直跟着太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宽宥一遭吧。”
陈斯远面上不动,心下玩味,这是搬出王夫人来压凤姐儿?
凤姐儿果然更恼,骂道:“什么功劳苦劳我是没瞧见,你既然拿太太说话,那咱们这就到太太跟前去,且看太太怎么发落你这狗奴才!”
赵亦华一把将妇人推倒,说道:“咱们下人跟着主子是本分,哪里好提什么功劳苦劳的?二奶奶,这回是小的犯了贪念,认打认罚别无二话。只求二奶奶莫要将小的赶出去。”
陈斯远看向赵亦华,暗忖这厮也不蠢啊,那先前所作所为就纯纯奔着自个儿这远亲好欺负了?
果然,凤姐儿听了这话怒气稍减,说道:“阖府上下都说我是个严苛的,也罢,莫说我不容情。你既这般说了,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银子——”又瞥了眼七零八落的屏风:“再将这屏风赔了,此事就算了结。你可服?”
赵亦华心如刀绞!三十板子打下来,说不得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半年月例也就罢了,不过六两银子,可那屏风就要了命了,没三五百两银子下不来。他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着,虽得了宝玉不少赏赐,可一时间哪里又凑的出来这般多银钱?
可事已至此,不应承明儿个就被赶出府,因是只得咬牙道:“小的别无二话。”
凤姐儿换了脸色,笑着看向陈斯远道:“远兄弟甭搭理这起子蹬鼻子上脸的小人,过会子我叫平儿选个妥帖的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陈斯远笑道:“那敢情好。方才兄弟一时气恼,倒不是真个儿为了那屏风,只是心下气不过。二嫂子处事公道,如今这心气儿顺了,也没旁的话说。”
凤姐儿笑着颔首,又往左右吩咐道:“明儿个一早拖到我门前打足三十下,让那些刁滑媳妇、婆子都瞧瞧,免得来日说我不教而诛!”
左右轰然应下。
陈斯远这才拱手道:“如此,此间事了,兄弟就先回去了。”
凤姐儿道:“快回吧。平儿,仔细挑个好屏风给远兄弟送去。”
当下众人散去,陈斯远领着红玉、芸香沿着东侧夹道往自家小院回返。
陈斯远面上风轻云淡,不过治了个刁奴,他心下又何曾会在意?红玉面有忧思,生怕此番陈斯远恶了王夫人,那往后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唯独那小丫鬟芸香,这会子好似斗胜了的公鸡一般,昂首阔步、趾高气扬,恨不得打个鸣让阖府都知道。
转眼到得院门前,便见王善保家的匆匆出来,亏得陈斯远拉扯一般,不然这婆子就得撞他个满怀。
“诶哟……远哥儿?你可算回了,太太听闻你打了个奴才,生怕远哥儿挨了欺负,赶忙就寻了过来。”
话音落下,随即便听内中邢夫人道:“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奴才计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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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虚情假意
眼看邢夫人眼中三分虚情假意、七分幸灾乐祸,陈斯远禁不住暗自腹诽,无怪邢夫人处处被那王夫人压一头,演技这般拙劣,便是傻子都能瞧出来,又如何瞒得过贾母去?
陈斯远沉声道:“姨妈,二嫂子方才来了一遭,都料理妥当了。咱们进去说话。”
“啊?都料理妥当了吗?”
邢夫人也知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当下二人进得内中分宾主落座,香菱奉了香茗,二人这才叙起话来。
却说邢夫人怎么来了?方才陈斯远离了外书房,大老爷、邢夫人两公婆计较一番,邢夫人不禁反思,如今这外甥成了奇货,奈何前些时日自个儿一直待搭不理的,如今忽而热切起来难免不美。
因是回返后宅计较一番,便寻了些前些时日存下的果子,领了丫鬟婆子往陈斯远处而来。到得内中,问过香菱方才知晓,陈斯远竟领着人去寻那赵亦华晦气去了。
这话到得王善保家的嘴里,就成了邢夫人听闻陈斯远与人闹将起来,急吼吼过来撑场面了。
方才那会子邢夫人又惊又喜,惊的是万一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陈斯远再不好在府中居停,如此岂非坏了自个儿与大老爷的好事?喜的是,此番抓了赵亦华马脚,此人可是太太的陪房,来日说将出去少不得落一落太太的脸面!
本道虚情假意一番,回头儿再寻了大老爷讨主意,谁知此事竟料理了个干净。
听得陈斯远说罢,邢夫人挑不出凤姐儿的不是,这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只可惜没将那赵亦华撵出府去。
荣国府中的仆役、丫鬟来源大抵有三处,一则是家生子,二则外头采买来的漂亮小丫头,三则便是随着女主子嫁过来的陪房。
于她们这些嫁过来的女主子而言,自然是陪房管着的差事越多,自个儿的地位便越高。
这些年王夫人仗着掌家之便,四下安插自个儿的陪房,邢夫人是后嫁过来的不说,家中还寒酸,陪房里就王善保一家子能略略有些用处。这各处的差事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王夫人的人先占了,不打发出去邢夫人哪里好安插自个儿的人手?
因是邢夫人开口便道:“都说凤姐儿是个狠辣的,我瞧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雷声大雨点小。这等狗奴才,径直打了板子赶出府去就是,府中哪里还容得下?”顿了顿,又低声道:“这琏儿媳妇怕是心里更向着她那亲姑姑多一些。”
这话陈斯远不好接,那邢夫人便又道:“远哥儿也是寻思的少了,下回有这等悖主之奴,远哥儿只管提了人去寻我,万事自有我替你做主。”
陈斯远便笑道:“我也是怕劳烦姨妈——”
话没说完,邢夫人就嗔道:“远哥儿这是什么话?你是我嫡亲的外甥,你又占着理儿,我还能不为你做主?”顿了顿,邢夫人目光闪烁,好似自个儿都有些不信,言辞为之一弱道:“就算我做不得主,那不是还有大老爷吗?”
陈斯远暗忖,真个儿信了邢夫人的话,只怕来日一准儿被坑死。心下这般想着,面上却笑道:“是,外甥记下了。”
二人说了半晌话,邢夫人又瞥见一旁侍立的香菱,当下将其招过来,扯着手儿赞道:“这丫头生得眉目如画,我瞧着就欢喜。”看向香菱道:“你既跟了远哥儿,往后须得仔细勤快些,来日哥儿有了出息,我做主让哥儿纳你过门。”
香菱低声应下,俏脸晕红。
邢夫人又咬咬牙,自手腕上褪下一枚手镯,顺势便戴在了香菱手上,随即赞道:“这镯子你戴着吧,啧啧,瞧这藕臂,戴了这镯子反倒衬着更白净了。”
香菱赶忙屈身一福:“谢太太赏。”
邢夫人又豪气瞥向红玉、芸香二人,道:“嬷嬷,拿两串钱来赏了。你们往后尽心照料哥儿,往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儿!”
红玉、芸香屈身谢过,邢夫人这才起身道:“时候不早,哥儿先歇着,我还得往老太太跟前走一遭。”
陈斯远起身相送:“我送姨妈。”
邢夫人一行风风火火的走了,陈斯远回转身形,打发了红玉与芸香下去歇息,进得房中便见香菱已然拾掇过了茶盏。见得陈斯远进来,香菱展颜一笑,叫道:“大爷!”
陈斯远见其面上不见忧虑,就笑着问道:“就不怕我跟人闹起来?”
香菱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仰头瞧着陈斯远道:“闹就闹了,又能怎么样?了不起这荣国府待不下,我随着大爷一道儿出府就是了。”
真个儿是好姑娘啊!
陈斯远探手挑起香菱下颌,不待其反应便将嘴唇覆了上去。香菱先是愕然、茫然,随即慌乱得好似烂泥一般瘫软下来。错非陈斯远探手扶住其身形,只怕就要委顿在地了。
俄尔,陈斯远松开香菱爽朗一笑,说道:“今儿个我高兴,来来来,我教你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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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儿院儿。
王熙凤这会子歪在炕上,平儿去而复返,说道:“奶奶,我给陈大爷选了个紫檀木四联屏屏风,就是去岁北静王府送来的那一件儿,其上绘着四美人,想来能合陈大爷的心意。”
“嗯。”王熙凤手撑在炕桌上,显是在蹙眉沉思。
平儿不敢放声,便侍立一旁等候。
须臾,王熙凤回过神来道:“这远兄弟倒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大哥哥托我料理宁国府事宜,我想了想,总计不过五样事儿: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顿了顿,又道:“这后头我亲自坐镇倒是好说,倒是这外头须得有个人镇着。先前还想寻了贾芹来帮衬,如今瞧着,远兄弟岂非比贾芹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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