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94节
郡里送来了三万头羊,从金谷园一路赶过来,数百里的路程几乎跑得“油尽灯枯”。
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些小东西的生命是真的顽强。在沙洲上啃了旬日鲜嫩多汁的牧草后,身体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慢慢养出点膘来了。
郭诵趟着水,来到了一个百余步见方的小沙洲上,仔细看着。
一岁之中,牛马驴得两番,羊得四倍。
只要草料足够,这玩意生得是真的快。
一般而言,年初一只羊,只要运气不坏,年尾很可能就变成四只。
不过眼前这三万头羊却不是拿来繁衍的,养好膘后,会进一步向东送到文石津一带。
那边正在造浮桥,最终这三万只羊大概都会变成前线军士的腹中之物吧。
都要上阵厮杀了,为了激励士气,自然要吃顿好的,他可以理解。
沙洲上搭着几间茅草屋。
郭诵知道,这是牧羊人临时歇脚的地方。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沙洲上会有很多堡民过来放牧,但这会全被官府征用了——草,也是一种宝贵的资源。
这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打一场仗的消耗有多么巨大,对百姓又会造成多么巨大的不便。
早年在平阳的时候,他一度认为,只要练好武艺、军阵,打仗不就是那么回事?
跟舅舅来到河南后,自己操持一摊子事,他才明白那会有多么天真。
没有人帮你打理后勤,你的仗就打不下去。
他家的坞堡只出了一百丁壮,整个河南不知道多少坞堡、庄园被动员了起来,不知道多少官员、士人、豪强如他这般,奔走于各地,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一只只羊送往前线。
陈公快速统合了河南,坞堡、庄园团结在他身边,终于有了如今这个局面。
相反,如果这些人不支持他,他的后勤瞬间崩溃,什么仗都打不起来。别说吃羊了,人相食都大有可能。
治军抚民,真的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靠打打杀杀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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枋头南城外,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淇水河面上架起了几座临时木桥,大批军士快速通过,来到了淇水西岸。
羊聃登上高台,粗粗一看,顿时破口大骂。
这边是打了多久的仗啊,树林都被砍光了。简单的伐木设栅,此时看来却难如登天。
没奈何之下,他只能让军士们挖掘壕沟、修建土墙,聊作防护。
命令下达之后,军士们领取了器械,立刻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河岸边的泥地比较松软,挖起来非常方便,壕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了出去。
羊聃四处巡视着,非常满意。
他们到淇水西岸布防,不是为了守城,而是为了保护枋头南城。
河浦之上,船只停得到处都是,人、马、货物随处可见,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若匈奴人潜渡淇水,杀奔过来,极有可能让那些没来得及进城的夫子役徒们炸营,好不容易运来的军资粮草也会被付之一炬。
因此,他们渡河西进,前出布防,保护好南城的侧翼,免得为人所趁。
远处的旷野中,三三两两的匈奴游骑静静窥视着。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任何人,毕竟这是六七万大军,不是六七百!
话说这次场面可真够大的,豫、兖、司、荆诸州数十郡国被动员了起来,竭尽全力输送粮草军资,存放于枋头南北二城之中。
甚至于,仓城都不够用了,不得不临时搭建遮雨棚、土房、木屋存放军资。
他手下这三千先锋,大概是最早一批抵达枋头的兵马。
唔,或许不算,因为城东还有四千宛城世兵,由原频阳令梁肃统率,同样前出布防,扎营于白沟南岸。
那帮关西人!
羊聃哂笑一声,在亲兵的护卫下,返回了营地。
大河之上,涛声依旧,百舸争流。
操着各种口音的军士、役徒在此汇聚。
每一艘船靠岸,都在为即将爆发的战争积蓄能量。
他们运来了许昌的甲胄,载来了西平的长枪,送来了洛阳的强弩……
陈留的粟、颍川的麦、陈郡的豆子在此汇聚。
广成泽的战马、龙陂牧场的骡子、金谷园的牛羊次第发来。
押运的官吏们声嘶力竭,几乎喊哑了嗓子。
带队的军官们破口大骂,狠抽笨手笨脚的辅兵。
文吏们笔走龙蛇,登记交割物资写得都快手抽筋了。
这就是战争。
第502章 兵发(为盟主o熠熠生辉o加更)
时已五月,出征命令遍传河南大地。
梁县李家防某村内,府兵部曲王五拿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在井边磨着。
大刀很长,刀背很厚,整体较为沉重。
按王五的家底,是置办不起这种用料很考究的兵器的,事实上这是他的主家分到的战利品,然后送给了他。
当然,也就这一件兵器了,其他是没有的。
老父亲给他做了个木盾,不大不小,刚好能遮护胸口,多少有点防护作用,增加战场上的生存几率。
王五磨着磨着,抬手擦了把汗,又往磨刀石上洒了点水,继续吭哧吭哧磨着。
外间的大路上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本县征集了一千丁壮,人人哭丧着脸。这两天一直从门外的路上经过,不知道前往何处集结。
“王五,该走了!”刀磨完的时候,李四牵着马儿从外面路过,大声喊道。
王五抬头看了一眼,道:“奔丧去啊,那么急?”
李四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我不去,我是来给你送马的。”
他知道王五要跟着家主出征,心情不太好,所以也不介意。
临行之前,他还把马喂得饱饱的,尽量不给王五添麻烦。
王五放下刀,又看了眼四周。
好美的宅园啊!
房子是他和父亲亲自挑选土坯,一块块垒成的。
数年风雨剥蚀之下,总体还算坚固。
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手抚着粗糙的外墙。
向阳的墙面上,野蜂嗡嗡叫着,在洞里进进出出,忙活着自己的小家。
墙角之下,几株凤仙花随风摇曳,绽放着艳丽的花蕊。
他绕着土房走了一圈,屋后的竹林里,静谧幽远。
几株遗漏的竹笋已经节节拔高,长出了竹子的雏形,就像他日渐长大的孩子一样。
每年秋冬,他都会陪父亲砍伐竹子,准备材料,来年春夏之际制作竹器,补贴家用,今年是做不了这事了。
他又来到土房的右侧。
接近干涸的河沟之中,满是杂草。小儿在岸边放羊,时不时跳入沟中,在水草中捕捉到一两条手指长短的小鱼,然后大呼小叫。
王五静静地看了一会,嘴角溢出笑意。
河沟东侧种了十余株桑树。
这是去年春天移栽的,一年多了,早就长得比人还高。
今年已经摘了一次桑叶,化作春蚕的果腹之物,再变成人身上的衣裳。
王五身上穿着麻布衣服,绢帛显然不是给他们穿的,妇人日夜织布,眼睛都花了,成果也得拿去集市上换钱——买牛的钱还差一点,这次班师回来,若有赏赐,差不多就够了吧?
他踩着枯枝败叶,穿过大路,来到田埂上。
父亲扛着锄头,从远处走了过来。
“今岁禾苗不秀,愁死人了。”父亲满头白发,嗟叹不已。
“能凑合着过就行了。”王五说道。
“也是。”父亲吐出一口气。
两人都没有提及出征的事情,仿佛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一样。
一老一小并排站在田埂上,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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