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节
如果是世家子,倒可以好好拉拢栽培一番,可惜了。
见王妃不再说话,糜晃行礼告辞,巡视营地去了。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拂过营地,吹向远方的村落。
倾颓的屋舍中,鬼火磷磷,狐鼠出没其间。
仅有的几户人家,也不敢张火,早早就将房门紧闭,免得惹上麻烦。
洛阳首善之地,已是这副模样,可怜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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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支“引人注目”的队伍开进了洛阳城。
市人百姓看军士们老的老,小的小,即便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依然被逗乐了。
但仔细想想,驻扎在城内外的大军之中,老人、孩童似乎也不少,只不过不像眼前这一幢那么集中罢了。
大晋世兵制中,曾明文规定十七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军户不得征召。
但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则是另一回事。
武帝时,诏令六十岁以上老兵归家,可见实际执行之中,军将们并不完全按照朝廷律令行事,他们只管凑足人头。
世兵制下,父死子继,抽到你这一家,你就得出一男,哪怕花钱请人代役,你也得给我弄一個人过来。
其实不光大晋了,魏时曹植就曾上疏,直言征召的军士中,竟有不少七八岁的孩童,闻之骇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晋休养生息多年,应不至于再出现这种事了。
司空征召的这一幢人,应该是被人甩脸子的结果。那么多老人集中在一幢之中,实在少见。
司马氏这帮子孙,骨肉相残,貌合神离,苦的都是百姓,唉。
军士们很快入住一处空荡荡的军营。
洛阳中军本有十万余众,是大晋相对最为精锐、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其中不光有世兵,还有募兵,即职业武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是威压诸胡乃至世家门阀的定海神针。
有一说一,在这个年代,晋军对外战绩还看得过去,不是晋军多强,而是胡人骑兵的战斗力太差了。
二十多年前,马隆率三千五百步兵,在陷入包围,外无补给,断绝消息的情况下,行军千余里,抵达凉州,前后杀胡骑数万,让秃发树机能欲哭无泪。
在铺天盖地的草原骑兵面前,技艺娴熟、意志坚定的精锐步兵就是这么豪横。
但最近几年,天下大乱,晋室宗亲各引兵马,在洛阳附近反复厮杀。精锐的洛阳禁卫军也分成几派,在内战中消耗了很多,于是便空出了不少军营。
邵勋此时就住在军营内。
世兵有“分休”之制,即不是什么时候都处于值守、出征状态,他们是轮换休息的。
休息时间有长有短,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期间可以回家,但需在指定时间内回返,违者以逃亡论处,不但本人有罪,全家亦坐罪当死,非常严苛。
此时身在洛阳,分休不可能回家,也不会有多长的分休时间,撑死了与其他几什人轮换值守司空府罢了——去年东海王在封国内征募了四十名世兵,正好分两批轮换。
新人入营之后,吵吵嚷嚷,乱糟糟的。
邵勋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十几个少年,厉声道:“与尔等无关,继续认字。”
“是。”周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声音,却是那十余拿着树枝,在地上反复练字的少年所答。
邵勋站起身,看着那些新来的老老少少,有些愕然。
几个伍长、什长也走了过来,同样目瞪口呆,纷纷看向邵勋。
“作孽啊。”邵勋叹息一声。
伍长、什长纷纷开口:“确实作孽。”
邵勋虽然只是什长,更只有十五岁,但技艺确实精湛,又身强力壮的,持械拼掉他们几个人不在话下。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说得好听,其实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在种地。
有人不会射箭。
有人只会用长矛,不会耍刀剑。
有人连金鼓旗号都不太清楚。
说穿了,他们就是一帮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夫罢了。
邵勋的身手,在他们之中简直鹤立鸡群。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多方打听,最后也没问出什么名堂。
朐县老邵家,仿佛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勇武绝伦之辈,一身厮杀本事堪称天授,让人羡慕得不行。
底层军营是个很现实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拳头硬。
邵勋如此勇猛,其他三个什长郑狗儿、杨宝、秦三都不敢挑衅,至于暗地里怎么想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邵勋提议分休的时候,带着那些年岁不大的少年兵认字,没人阻止,相反更是惊为天人——这厮居然认字?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怀疑朐县邵氏祖上是不是寒素门第,家道中落后沦为军户?
你别说,这个论调还是有市场的,很多人深信不疑。
邵勋懒得管他们怎么想,此时只定定看着新来的那批人。
一百多个孩童,还多是东海乡党……
“做时间的朋友。”这是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有点意思。
第3章 潘园(给盟主Nelson加更)
重阳节过后,天气转凉。
军制有云:每队五十人,队主一人,十队由一将统领,持幢一人。
幢是一种旗帜,十队五百士兵得一面幢旗,因此这五百人俗称“一幢”,统领一幢人的将领也被称为“幢主”。
幢主不是什么大官。
高级将领基本被世家大族垄断,中层将领也多为高门子弟,少数杰出的底层出身的将领通过自己努力,再来点运气,或许也可以位列其中。
至于幢一级,如果不是私兵部曲,而是朝廷经制之军的话,世家子弟较少,多为普通人担任。
但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不出意外,幢主多为乡间土豪的自留地。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关系网发达,子弟有较好的武学教育资源,起点就不一样,竞争力自然极强。
新幢主的人选最终确定了,就是司空府的都护糜晃。
据邵勋观察,糜晃能力有限,并不是很合适的幢主人选。
这从日常训练就可以看得出来,所有内容全部照本宣科,生搬硬套,他完全没有军旅经验,不熟悉全幢的基本情况,针对性训练更是无从谈起。
司马越手里的可用之人,真的太少了。而他又疑神疑鬼,不愿意把这幢兵交到外人手里,只想在东海国内部挖潜,最终就成了这副模样。
十天下来,那批老人练死了十来个,糜晃终于知道不对了。
他将青壮单独编为三队,作为本幢的“精锐”。
老人、小孩亦单独编队,同时奏请司空,抽调护兵壮士出任各级军官。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与本什几名心腹军士,居然混到了队主、什长的职位,虽然他们统带的只是一群小孩。
九月十五,破败不堪的驿道上,长长的队伍迤逦东行。
一路之上,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邵勋仔细注视着队里的军士,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六七岁,一个个脸上既充满了好奇,又多有疲惫之色。
从司空府护卫什长变成“孩子头”,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辩证来看,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果有机会经营——这一点很重要——也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就看老天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王豹冤得很,此人虽被杀,齐王、长沙王怕是也撕破脸了。”
“祸乱不远矣……就是不知主公会选哪一方。”
两骑并辔而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
邵勋一边喝令本队军士保持队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王豹在洛阳大大有名,乃当权者大司马、齐王司马冏的主簿,他居然被杀了?
马蹄声渐近,却是军咨祭酒戴渊和左司马刘洽。
“听闻王豹临死之前,大呼悬其首于大司马门,他要眼睁睁看着外军攻齐王府。”
“其实王豹是有才学的,所献之方略颇有可行之处,无奈齐王昏聩。”
“这是好事啊。若真按王豹所献之策,诸王离京,洛阳可就完全操控于齐王之手了。”
“齐王还没说什么,主公倒是有些怕了,不敢留党羽在京。”
“长沙王呢?”
“据说留了党羽百余人,余众悉数发往城外。”
“他倒是强项。不过,用一個王豹,换得诸王党羽、武士出京,倒也不算亏。”
“王豹有大才,齐王如此做派,怕是寒了士人之心啊。”
“管他呢!这几日多费些心思,齐王府多半有人出走,正好延揽。王承王子期,出身太原高第,弱冠知名。丹阳纪瞻,江东五俊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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