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6节
“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不把握战机,只是等死罢了。”说完,邵勋缓了缓口气,道:“不过,或许有我等难以了解的内情。”
糜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邺师主帅是陆机。”
说完,又介绍了一下此人。
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曾在司马伦府上为参军,后为成都王司马颖赏识,充任平原内史。
陆机其实没有任何统领大军的经验,军旅生涯也可忽略不计,但这会却一跃成为二十多万大军的统帅。
甚至于,邺城内部都有人不服,北中郎将王粹(晋灭吴主将王濬之孙)就是其中之一。
白沙督孙惠(东吴宗室、豫章太守孙贲曾孙)与陆机同属吴人,知道他能力有限,劝其放弃主帅之职,但被拒绝了。
邵勋听完只觉震撼……
从来没有征战经验的人,一来就上强度,领二十多万大军,这么儿戏的吗?
就因为他是世家大族出身?
说真的,还不如司马颙安排的张方呢。人家虽然残暴,到底是从军队下层一步步爬上去的,虽然他沾了河间国人这个身份的光。
陆机有啥?撑死了指挥过家里的部曲吧?
“邺师尚在大河以北,可能还要半个月才能渡河南下。”糜晃说道:“所以,咱们若要厮杀,第一批遇上的多半是张方的人。”
“半个月,唉。”邵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时间差完全可以利用。
“别多想了。”糜晃看他的样子,笑了:“实话实说,我不会打仗,不知道你说的方略对不对。但大都督既然如此部署,军令便不可违。只要司空支持大都督一天,咱们就得听令。”
这话一说,邵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糜晃哈哈一笑,道:“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意。”
邵勋苦笑了下,道:“这仗,莫名其妙。”
他费尽心机囤积物资、勘察地形、制定针对性战术,忙得屁滚尿流,合着有些人并不打算真打啊。
得,还是听裴妃的好。
“不要强自出头”、“静待转机”,话里有话,说得很清楚了——不过,若有人犯到他手上,且机会合适,他也不会放过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糜晃无奈道:“不过,邵郎君做事有模有样,有你在,我安心许多。老实说,司空府上不少参军高谈阔论,头头是道,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狗屁不通。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没在营中住过一天,偏偏被奉为座上宾,参谋军事,这是要害死人啊。”
没在军营住过一天的人却能成为军事决策机构的关键人物,甚至是军队统帅,这能怪谁?
好像谁也怪不到,制度就是这样。
真要怪,就怪九品中正制吧,真的太离谱,太不专业了。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打来打去,都他妈是比烂。
“还有最后一件事。”糜晃正色道:“这几日,天子、大都督和满朝公卿在巡视各地驻军,可能会经过此处。不要懈怠,把军容整饬一番,别让人看低了。”
“诺。”邵勋应道。
说是天子,其实就是大都督司马乂巡视各处罢了。只不过他想借着天子的名头,激励士气,坚定诸军守御的决心而已。
在这件事中,天子只是个工具人。
说曹操,曹操到。
九月初十,开阳门大街上仪仗如云,旌旗遮天蔽日。
天子司马衷、皇后羊献容、大都督司马乂及文武百官,在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南下巡视。
未时初刻,过国子学,行至辟雍之外。
第25章 奉帝“出巡”
华丽的车辇之上,天子身着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等,凡十二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较为镇定,遇到欢呼的军民时,甚至挥手致意。
群臣穿着五时朝服,紧紧跟随。
因这会是秋季,看上去白花花一片,蔚为壮观——依制,五时朝服随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天为青色,夏天为朱红色,季夏(夏天第三个月,即六月)为黄袍,秋天为白袍,冬天则为皂色朝服。
比起天子,百官们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敌军若来,帝后未必会死,他们可不一定。
大家之所以留在洛阳,多抱的王衍那般心思,即自己在朝堂坚守,争权夺利,为家族谋官位,捞取好处。就本心而言,他们是真不愿意看到战争——投机者除外。
皇后羊献容穿着青色深衣,佩十二钿、步摇、大手髻,戴绶佩,姿容秀丽,风华绝代。
她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是在春游一般。但仔细看她的嘴角,似乎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个女人,自从经历了生死之后,似乎已经坏掉了……
她看不惯天子夫君,看不惯把持朝政的大都督司马乂,看不惯文武百官,看不惯公卿士族。
在她眼中,这些人本身就是笑话。
文不能安邦治国,武不能戡定叛乱,终日蝇营狗苟,如同傀儡一般上朝下朝,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可笑之语,背地里干着令人发指的男盗女娼之事,要他们何用?
尤其是司马乂,更是无耻、无能、无德之辈。
羊献容依然记得宫城外向她飞来的箭矢,她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还很虚伪,表面上对天子、皇后礼敬有加,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实际上早就把宫廷侍卫遣散,然后让自己的部队轮番宿卫宫城,还动不动恐吓天子,以逞其欲。
而这样一个看似极为强势的权臣,在碰到拥兵二十多万的司马颖之时,又低三下四,大小事务悉数发往邺城,不敢擅自做主。时至今日,当司马颖彻底与他翻脸之时,才敢下定决心厮杀,纯纯怂包一个。
呵呵,就司马家这些货色,凭什么让她张开腿?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仿佛在看一场大型情景喜剧——或者说是哑剧。
唔,辟雍大门外跪着群军将兵士。
为首一人身着白袍,呵,又是无用的士人。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
左边一位身着筩袖铠,头几乎低到了泥里面,战战兢兢。
右边那位就不太老实了。
身材看起来很高大,身着大红色戎服,腰间别着弓梢、环首刀,背后还插着一柄硕大的长剑,抑或是长刀?
头微微低着,但在用余光悄悄打量圣驾,显得十分放肆。
羊献容甚至能感觉到,此人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要远比天子长。
呵,好大的胆子!好龌龊的心思!
不过她懒得管了。
自稍稍长成,秀丽姿容现于世人面前后,她早就习惯了各色男人审视她的目光。其间夹杂着多少让人恶心的东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她以前很反感。
现在么,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身段乃至身份也是一种资本,只不过没人可以配得上她罢了。
就连天子也不行了!
她瞄了一眼额头上隐有青肿的丈夫,那是被她拿花瓶砸的。
司马颙、司马颖之辈上表请诛尚书右仆射羊玄之(羊献容之父),他竟然认真与朝臣们讨论可行性。
这种男人有什么用?
泰山羊氏,什么时候这么被人踩了?
车驾很快过去了。
糜晃又等了一会,才慢慢起身。
邵勋眼疾手快,轻轻扶了一把,糜晃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杨宝则看傻了。
邵贼武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察言观色,几百個心眼子,这他妈还是人吗?
“回去。”糜晃大手一挥,招呼众人进了围墙。
“我昨夜得到消息,皇甫商已经战败,张方大军畅通无阻,可直入洛阳。我等好日子到头了,随时可能上阵厮杀。”糜晃说道:“你等做好准备吧。”
“督护,营内尚有些许猪羊,不如宰了,大飨全军,提振一下士气。”邵勋建议道。
“此策甚好,你看着办吧。”糜晃心绪不佳,直接说道。
“诺。”邵勋应道。
“督护,贼兵既已击破皇甫商,那么今日大都督奉帝出巡,所为何意?莫不是要巡狩他处?”杨宝问道。
“哈哈。”糜晃大笑一番,拿手指点了点杨宝,道:“你啊你,都说些什么胡话?你看邵郎君就不会说这话。”
“大都督奉帝出巡,依我看是在操演,将来还要奉帝出征呢。”邵勋笑道。
糜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杨宝,语重心长地说道:“邵督伯年岁比你小,但他看得很明白。去岁诛杀齐王冏时,大都督就拿天子做挡箭牌,其时帝后受到惊吓,百官死了十几个。此番大军压境,他不过是故伎重施,再次把天子拿来做挡箭牌罢了。毕竟,没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戕害天子,这就存在机会了。”
杨宝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原来司马乂的下限如此之低,这种事都敢干,怪不得能当大都督呢,果然够狠!
同时又有些嫉妒,幢主糜晃就看重邵勋,对他爱理不理,心中颇不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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