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 第1节
第01章 加长的槽子车或腌鱼人
……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也许三天三夜。或者更多。
更少。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千古百代都稀罕
见的大雨。雨的jīng液,雨的狂恣,雨的挺进,雨的震颤抽搐,就像是有人把灰白的
阿伦古湖一下掫到了天上,又把它猛地折翻。于是,一千棵一万棵千年的胡杨同时
倾倒。一千匹一万匹千年的公狼同时仰头长嗥。一千座一万座山头同时从乌云密布
的半空塌落。一千个一万个部族同时聚集在他们各自神庙的图腾柱跟前,向着火和
太阳的升腾,跺动他们一致地戴起了铜镯铜铃铜箭蔟的脚板。扭动。于是乎,干旱
了千古百代的阿达克库都克水流为患。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地涌淌黑的黄的棕栗红
褐的泥汤。洪水嗖嗖地打旋。陡岸崩坍。草根再度肥白……
他记得那天他没在村屠宰场门前停留。那一会儿,雨势悠悠忽忽地收敛,渐渐
见小。车到家门口时,他的确想过,马上跳下车,冲进屋,找爹,叫他当着全家人
的面,钉是钉铆是铆地把事情抖落清。但他没这么于。干不动。他实在太累了。在
雨地里连着赶了这么些路之后,他着实累劈了,一摊烂泥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
后脊梁上的那根筋儿,死死地顿住了后脖梗儿,粗暴起来,一痉一痉地抽疼。下半
身也全木掉了。他甚至都没法叫自己一直盘起的双脚,从巴叉着的腿弯里起出。他
只得弯勾下那段跟泡菜坛子一般粗硬的脖梗儿,把很鼓壮的一个脑袋,沉沉地垂落
到胯巴裆中间,狠狠地歇了一气。雨水冰冰凉地从他后脑勺和后脊板上连绵地滴淌。
他那粗硬黑褐的皮肤,跟生牛皮一样,火烫火烫,雨水溅上,便立马儿地蒸腾起一
股酸臭的热气。
后来,他叫大妹替他烧搓澡水。家里有专备来让男人用的澡桶。这桶,桶身深,
桶口小。他往里浸,一坐下去,辛辣滚烫的花椒水就涌涌地漫到他宽厚的嘴唇上。
澡间里,炉板烧得猩红。火墙烫得不敢摸。水蒸气弥漫。他犯晕。喘不上气。虚汗
淋淋漓漓地往外冒。他开始虚脱。那天起早离开老满堡城时,只匆匆啃了两口头天
夜里剩的于馍,中午晚上就再没填补。这一路,并不是没有吃食店或吃食摊,而是
他没舍得花那份钱。也不想耽误工夫。只是在喂马的时候,跟着一起嚼两把生苞谷
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
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
除了哈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
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
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
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声音。没错。是它。急切的,隆隆的,好像一面闷沉
的老鼓,又好像在汪得儿大山背后埋藏了多年而待发的陈雷。它带着一的怨恨,又
带着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势,直透桶壁。他熟悉它,但从来也没听清过,它到底
在咕哝个啥。从来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叫他干什么。搞不清它从哪来,干吗老跟着他。
只知道听过一回以后,就老想听到它。不能说它就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的确想听
到它。蜇摸它。他总觉得它是在叫他跟它去,他也想跟它去。他太希望有那么一个
东西,正经能做了他一生的主,哪怕只是一种声音。现在它又来了。它有些不高兴。
嗡嗡地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假如它有拳头的话)。它嘟哝,一板儿正经地责备,
又要他跟它去。他像见了亲娘,震起,在桶底猛地侧转身,鲤鱼打挺似的拼命蹬了
一下腿,手使劲向前抓扑,正好扒住桶口,就这样,哗哗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水,从
桶底里钻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后来,大妹来收拾澡间,见他脸色灰白,就问,咋的了?他啥也没说。他觉得
说不清。出了澡间,进黑长的过道,他还回过头来寻那声音。止不住地要回头。但
声音再没有了。只有澡间的门,虚开一条窄缝,漏出扁扁一片油黄的光,也泄出大
妹用很旧的钢丝刷,一下一下刷洗澡桶的声音。
肖天放两年前去老满堡联队补了个缺,当了个除吃粮穿衣每月还能落几个子儿
零花的联防兵。
头些日子,联队新来了个指挥长,叫朱贵铃。细皮嫩肉,戴副金丝边眼镜。在
印度孟买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念了六年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皮肤有点黑的老婆
和一对皮肤不算黑的双胞胎男孩。有一天,朱指挥长忽然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家,忽
然打听起他的身世,忽然说到天放一家曾在老满堡住过许多年。尤其让天放吃惊的
是,朱指挥长说,那会儿,你爹就是这联队的指挥长。虽说那会儿联队的兵员远没
有这会儿的多,但你爹把掐把拿,大小事儿都攥在自己手。乙里。怎么,他一点都
没跟你说起过?我那时候在他手下,还只是个屁毛都不是的书记宫,只领个见习军
官的衔哩!朱指挥长这么说。
肖天放不相信。他记得肖家在老满堡城里居家过日子。那年他五岁。也许还要
小一点。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最后所说的那些。他怕朱指挥长逗他。
就像前任指挥长“老狗头”那样,总喜欢找个茬口,叫几个新兵蛋子上他家去混折
腾~番取乐。但细看看眼前的朱指挥长,却又不像在混折腾人。
朱指挥长略嫌扁了些的国字脸,这时虽然匀称地分布了一种含意并不明晰的微
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明显贯注着关切和询察。他那微微咧开着的薄嘴唇,透着温
和,轮廓是那样的鲜明,再加上唇上那一抹总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黑髯,便一总在俊
秀中流露出许多豁达和明智,也流露一种多少要叫人为之担忧的敏感。他那双奇特
的手,静静地安放在胸前,略微弓起手背,手指头触着手指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
他一直这样让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安放着。他靠在宽大的皮圈椅里,把脚交叠起,搁
到写字桌上,远远地伸出,显得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
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
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浙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
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
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
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
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
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
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
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
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
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
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柈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